“认真做一件事怎么就变成虐待自己了。”
昼神抬眼瞧了他一下,又收回视线,没有停下手里的笔。
“一发狠就不好好管理身体,这不就是虐待自己吗?对其他事也这样。”
星海开始伸懒腰,用袖子擦去书上的口水。
“那毕竟已经放弃了一件事了,总得把另一件事做好吧。而且,”昼神用笔头指了指他手下揉得皱巴巴的课本,“这种话从一学习就开始睡觉的人嘴里说出来没什么说服力吧?”
星海不服气地龇牙咧嘴,用力把课本抹平了,尔后抬起视线惊呼一声:“津门!”
昼神回过头去看,听到他大笑,惹得周围人的视线纷纷剜过来。星海赶紧收住差点呛到,猛地咳嗽两声恢复平静。
“这个应该挺有说服力的吧?”
星海歪嘴,得意洋洋。昼神冷静又无趣地瞧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写练习。
不知道是和谁学的,难道是和他学的吗。这么幼稚的把戏他才不会去做。
虽然如此想着,但昼神绝不会说出口。一直到凌晨躺上床,他恍惚听见外面开始下雨。似乎是初夏的台风,风力不是很大,却依旧刮得窗户微微颤抖,树木摇晃的沙沙声清晰可闻,宛若暗夜的绿色海浪,一阵一阵送进哗哗的雨水。整个世界都沉浸水中,倾倒过来的大海覆盖岛屿,耳边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想起星海的“虐待自己”的话,在湿漉漉的黑暗里自嘲微笑。
看上去神经大条的星海,偶尔会冒出几句惊人的敏锐的话,好像他其实会把人和事看得很清楚却不明说一样。
既然如此,像他自己这样看上去很精明又条理清晰的人,难道就一直有好好把事分辨清楚吗——那种几近自虐般的,对别人和对自己的不满。因为听起来太过不合理,只好把它们都埋下去,埋到神不可见的地方,让别人都无法察觉。
所以,拒绝津门的理由其实是,发觉她没有给出自己想要的那种喜欢。拒绝她的靠近就像自我惩罚一样拒绝他自己的靠近。最后与其说是拒绝了津门,倒不如说是拒绝了他自己。
昼神闭上眼睛。水声从房间地板上开始积聚,慢慢没过椅子,泡上床沿。他看到松果在水面上漂浮晃悠,湿润的鳞片缓慢无比地收缩起来,填满缝隙。
“为什么是气话?”
在深秋的水蒸发殆尽之后,汇集起初冬的萧瑟。津门一脚踩上刚才钻出毛毛虫的落叶,听到窸窣声,把手插进风衣口袋回头去看他。
“那时候我在生气。不过是我自己的问题。”
昼神顿了顿,尝试靠近又退回去,仿佛坚守在自己的堡垒之后,等着她举起弓箭发起攻击。津门定定望着他几秒,慢慢舒出一口气,斟酌了一会词语,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往后退了一步。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后来才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因为害怕寂寞而去喜欢一个人好像只是在掩饰自己的弱点,反正最后也解决不了真的问题。”
“哪种真的问题?”
昼神抬起脚靠近一步,看着她在原地绕着圈走路。落叶窸窸窣窣清脆作响,变成融入昏黄灯光和沉寂黑夜的一种喘息。
“‘害怕一个人’这件事本身。”
津门停住脚步,沉默几秒,又补充几句:“因为自己的弱点而去喜欢一个人确实挺差劲的,不过就算要克服也要很久吧。”
“为什么一定要去克服弱点?好好和它相处也可以吧。”
有水声从耳朵里钻出来。昼神再度沉入房间的大海,听到飘渺的句子从自己嘴里咕噜冒出,吸饱了水变得沉重。有湿润的浮木上下沉浮,他伸长了手臂去触碰。
然而津门忽然笑起来,语气陡然转变,轻松反问:“那下场不是很惨?我才不想再因为这种事自讨苦吃呢。”
浪头掀起径直冲没。昼神被打入水中,漆黑中挣扎着抓到木头,像鱼一样摆动尾翼,终于浮上水面。他看到黑得透彻的天空之中散出只有极夜才会显现的点点星光,微弱闪亮,而月亮隐藏在云后。和多年前一样的由手背的痛楚传到心脏,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人而已。
那天晚上昼神没有赶上末班车,在胶囊旅馆住了一晚,坐上清晨第一班电车才回去。他自然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和黑坂说这些,只是把一夜的经历简化概括成——“胶囊旅馆睡起来真的很不舒服”。
他省略掉了在电车上看到深秋的太阳从浓重的雾气和潮湿云朵后升起的景象。虽然挣扎着,终究还是有光线穿越水雾晕染了车窗。一夜没睡好的疲惫被暖光的凉意吹得清新。电车叮当之中,他忽然想起津门的脸,从清晰变成了隐约可见的云后月亮。
“反正你这种人啦,”黑坂叉起白瓷盘里烤得焦黄的面包片蘸进奶油浓汤,“应该是最适合做兽医的。”
“为什么?”
昼神笑着反问。
“就算很难过,也会很好地克制住,然后说点轻松的话来缓解一下,怎么也不会哭。”
黑坂把面包塞进嘴里,听着他嘲笑“这算什么”,呜呜嗯嗯地摆了摆手。
“但是那个胶囊旅馆的床铺,”昼神倒吸一口气,顿了顿,又扬起灿烂的笑容,“是真的有难受到我想哭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