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闹翻脸,否则工作不保。但是工作不保又怎么样,总归还有新工作。可是万一下家要做背调——众所周知大部分大公司都会做背调,假如她有幸面试大公司的话——她必然会因为今天发怒的事得罪畅销作者,得罪上司和社长。
然而冰冷触感的手碰到了她裸露的脚踝,腾空往上熟练地顺上了她的小腿,宛如热的大出汗的夏季有一条肚皮冰凉的蛇从脚底缠了上来。黏腻的凉感混着炎热汗液,仿佛鼻塞无法通气,即便反胃也无东西可吐,只剩下胃液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雅子。不是昼神,小优或者黑坂,也非很多年前电车晃过的一个夕阳。雅子和她的恶心感混在了一起,缠绕着在胃里翻滚。刺鼻的香水味不断逼近。她想起有快两周没和雅子联系了。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雅子经常寄东西过来,多是一些有机蔬菜或者肉类。但是当时她一个人住,小优尚未上门,蔬菜烂的又快,所以经常吃不完。和雅子说不要再寄了也很难听进去,免不得又要吵架。
有一次雅子买了一箱有机西红柿寄来。整整二十四个,虽然小巧精致,却因为路上颠簸加之盛夏,粉红色汁液渗了出来。清洗之后发现有快一半都在箱子里磕坏了,仿佛淤青一般果肉柔软内陷,却因为炎热而比其他部分的红色更苍白的伤口。哪怕在冰箱放着,一晚上就彻底坏了几个。第二天打开一看,黑色斑点迅速溃烂蔓延,原本还硬撑着□□的西红柿一下子软趴了下去,漏了一保鲜袋的果肉浓汁。
那几天津门拼命吃西红柿,边吃边扔,如此两三天,最终还是扔了十来个溃烂的或者长出白色霉菌的西红柿。冰箱里最后一个发霉的西红柿进垃圾桶而不是进胃的那天,津门一如往常的,和之前处理坏掉的蔬菜一样的心情。扔掉的不是西红柿,而是雅子的一部分。
因为雅子总是说有机的蔬菜更好,要多吃一点。她只好一直吃。也是因为雅子总是说,食物一旦有一点坏了,尤其是蔬果,就绝对不能再吃了,要全都一起扔掉,毕竟是进嘴的东西。她只好全都处理掉。
那是雅子最后一次主动寄东西给她。
但是不管怎么样,后来她自己买了不少打折蔬菜吃了,切掉发霉的部分或者择掉烂叶子。有一丁点馊味的牛肉也腌上和洋葱一起炒着吃了。她没有像雅子从小恐吓她的那样生病。
世界当如是。
是因为她一直都被雅子保护的很好吗,还是说,是因为雅子一直把她当作脆弱精致的事物来对待。
津门一阵眩晕。香水味麻痹了她的感官,她打了个喷嚏,倒是吓得男作者缩回了手,安分了几分钟,假意开始谈论排版设计。然而津门只听见嗡嗡声,绕着她不停转悠。她看见玻璃杯里的冰块化了一点。水珠顺着杯壁滑下来,打湿了垫在杯底的设计稿,泅开一小团白色水渍。
明明一点都不在意稿件。
她想起上一次和雅子联系的时候,说起一个堂姐结婚生孩子的事。雅子询问她是否问候过生完孩子的堂姐,她只发送了一个贴图过去,恼的雅子直接打了电话进来。
“早就已经聊过了。”
津门依然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表达不耐烦。
“怎么不去看一下人家。她也住在东京啊。”
雅子依然用轻声细语的音调表达责怪。
“她说不用了。”
“是吗。还聊了什么吗,她生完感觉怎么样?”
“说是很后悔,”津门顿了顿,涌起微小的几近报复得逞的畅快,虽然她已经预料到了雅子会回复什么,“还和我说绝对不要生孩子。”
然而出乎意料地,雅子沉默了下去,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截断她的话,说出“怎么可能”这样的反驳来。
“刚开始生完可能是这样感觉的,但是马上就不会这样想了。”
沉寂四秒,津门数着。雅子仿佛一口气在心里叹了出来,如此回答。
“那至少说明她是讲实话的人,而不是和有些人一样明明后悔的不行还要到处骗人,连自己都要骗。”
津门轻描淡写地激动起来,听着雅子首音重下去的一声“哎呀”,切断了她的话头。后面说了什么她记不清了。但是事到如今回想起来,她忽然发觉当时她激动起来的那后半句话里,其实并没有在影射雅子。当时她说那句话的时候甚至都没想到雅子,哪怕她是正在和雅子讲话。
那雅子当时沉默的四秒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她也后悔过并且意识到了吗——后悔生下她这件事。
然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津门却慢慢轻松起来。并非是像很多年前那样的被母亲抛弃的感觉。仿佛妈妈终于不再是妈妈,而是在短暂的四秒内成为雅子她自己本身。
由此,她终于和雅子对等起来。她不再只是女儿,雅子不再只是母亲。
时间顺着杯壁再度滑落,津门的脑袋昏沉起来。她盯着杯子底下的那张设计稿,已经被水珠打湿一圈而皱巴起来,宛如手上起伏的青筋。虽然津门完全没有在听对方的话,但当那只手再度覆上她的腰之际,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猝然割断对方的视线。
“你在性骚扰吗?”
语调是从哪里学来的笔直平坦毫无情绪融入的呢。她想起来那是小优。
“什…?”
未等他回复,津门端着玻璃杯起身,迅速把混着冰块的酒倒在他头上,然后快步捏起包快步冲到门前。虽然很想慢慢浇下去显得更有威慑力一点,但给了他反应的时间就不太好。
“哦,”手碰上门把手拉下之际,津门一边转过身一边退到门后,依旧紧盯着他,“你要是想在社里给我穿小鞋就尽管穿吧,刚才我全都有录像,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录进去了。”
末了津门狠狠摔上门。巨大的一声砰之后,把在公寓里的麻痹感全部震碎。她感觉到名为津门的那部分逐渐又回到身上。实际上压根就没有录像。津门快步坐电梯走出公寓,被明晃晃的盛夏阳光浇了一身,刺的闭上眼睛退回建筑物投下的阴影之中,喘了两三口气才缓过来。
虽然她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识破她的谎言,或者说她给命运打的赌能不能击中一点东西。但是这应该不是打赌,毕竟她的命运好好的掌握在她自己手里,绝对不会被这种东西左右。
现在她也根本不想考虑什么后事。说实话很想立马就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办公楼,但显然不是很现实的做法。她慢吞吞往前走了一段路,才想起来掏出手机给昼神发消息。
手指在占满半个手机屏幕的键盘上停滞几秒。津门感觉到后背的汗正从后脑勺和脖子后侧滑下来,被浅色背心打底尽数吸收,于是在腰际消失了蜿蜒的触感。手机背面开始发烫,几乎刺痛指尖。想和昼神说的话飞快闪现,退却,又排除,闪回。在脑海里删减的字词句子跟着浪花几度翻滚,终于从指尖蔓延开来。
“要喝咖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