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看,原来是一位大汉倒在地上,像是已经精疲力竭。彭和尚发现这是自己的小徒弟,赶忙过去查看。白俞二人屁股还没坐热,也跟着站了起来。
只见彭和尚把手往那人鼻下一探,动作一顿,摇了摇头。其他想凑过来的人见到他沉重的表情,便猜这位兄弟亦是伤重不治。一路上面对的离别不计其数,众人多少有些麻木。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眼泪可以为同伴流了,只是平静地坐了回去,继续盘腿运功疗伤。
彭和尚俯下身把自己的小徒弟抱起,走向火堆。他深吸一口气,又再度鼓起胸膛,大声唱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明教众人里,有人抽泣、有人疲惫、有人重伤。然而当彭和尚带头唱起这明教誓词时,其余人又再次强打精神,跟着他为明教弟兄送行:“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为善除恶,唯光明故……”
或许是因为夜深了,也可能是因为太过疲倦,众人的声音不如第一次唱起这誓词时有力,稀稀落落。彭和尚越唱越感到悲凉,只觉得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又是人心不齐。又想起刚刚有人反驳自己,若是没有白鹤鸣和俞莲舟及时出现,指不定众人都要四散离开,然后命丧此地。
他能强忍住周子旺之死的悲伤,却难以忍受弟兄们人心惶惶,不再有爱。
念头转至此处,彭和尚都要落泪了,却被一个刺耳的声音忽然打断。
他顿了一下,众人也都停了下来,目光齐齐转向那荒腔走板的乐声来处。
只见白鹤鸣尴尬地笑了下,指了指笛子道:“呵呵,太久没吹了,有点走音……”
她见众人这次唱得稀稀拉拉,毫无气势,便想用乐声帮他们鼓气。却忘记自己多日与俞莲舟穿行在山林之间,上树下水,没空调笛子,这吹的第一个音就跑调了。
顶着大家极其富有压迫力的视线,白鹤鸣深吸一口气,先把每个音都试了一遍,再避开走调的音符,模仿出他们刚刚唱明教誓词的调子。
一段悠扬的旋律回荡在山林间,虽然和明教众人唱的略有不同,配上誓词却也并不突兀。
彭和尚一愣。他入教也有快十年了,年年月月几乎都要为兄弟们诵一遍这誓词,偶尔也会想何时会有人为自己诵这誓词。每次唱起这誓词的时候,大家都是豪爽激昂,慷慨悲歌,还从未曾用过这种悠长而平静的调子去吟唱这短短四十八个字。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唱,环顾四周,明教诸位弟子脸上也是一阵恍惚。
彭和尚心道,照着平日里自己和其他兄弟们的唱法,这四十八个字乃是创设明教先人的慷慨悲壮之语。先人身死却仍无法解开世人忧愁,离开之前仍想着这世间大义。在白鹤鸣的笛声中,他却仿佛看到一位行者身着草鞋蓑衣,踽踽独行与苍茫大地。行者舍身普度,却见众生仍旧执迷于喜乐悲愁,亦不愤怒,只是发出悠长的感慨。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这两种故事看似都是舍生取义,都是感怀世人所受的苦,但内在的情感却又有着细微的差别。
彭和尚看着刚刚死去的弟兄,把尸体轻轻投入燃烧的熊熊烈火,低声长叹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说出这句时,只听一人同时诵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这十六个字清朗坚定,响彻全场。
竟然是武当的俞二侠诵起了明教誓词!
彭和尚吓了一跳,连忙看了过去。只见俞莲舟盯着跳跃的火光,一只手从后揽着白鹤鸣的腰。对上彭和尚惊讶的眼神,他微微点头,继续道:“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他尚在愣神,忽然听到有明教子弟已经重新开始唱了。大家都很疲惫,所以唱的声音并不大。但那细小平静又循环往复的声音,让这誓词仿佛经文一般在山中回荡。
众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作火焰腾飞的图案,这些都和从前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表情不再像上一次那般神态凝重,而是松快而平和。
彭和尚自称和尚,也确实有几分这方面的慧根。他心有所动,就地盘腿坐下,双手合十,同众人一起送别这位随着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前往极乐世界,刚才心里那股浓墨重彩的悲伤好似一下子就离他很远、很远。
就像未来他送走他自己一样。
彭和尚轻轻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八个字,他今天好像稍微明白了一些。连同这佛教里的四无量心,他仿佛也更明白了。这四心之中,大慈大悲大喜之心他此前都有所感悟,唯有这大舍之心,他原以为自己懂了,但如今来看还是不太懂。
舍无量心,也是舍了一种分别执着之心。为善虽乐,却不可有为善后的怡然自得之心,离别虽苦,也不必有离别后的自怨自艾之情。
按照明教惯例,诸人将这歌齐唱三遍后停下。白鹤鸣在众人停了后又多吹了一段。那乐声好似清风拂过溪流,缓缓铺开,在河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将载着亡者的小船一波又一波地推至无尽的远方。
一曲完毕,众人面上皆是沉默。然而白鹤鸣吹笛伴奏,俞莲舟和而歌之,他们心里对这二位正派大侠的敌对之情已经消散不少。
彭和尚看着白鹤鸣放下笛子,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旁边一位明教弟子似是想与她搭话,却仍在踌躇,迟迟没有开口。彭和尚看着觉得好玩,便想主动开口道:“白女侠……”他话一出口,便是一顿。
只因为火光中白鹤鸣举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
彭和尚往那里望去,只见他徒弟的一对儿女在他们母亲的怀里睡得香甜。他心中了然:大概刚刚的曲子与誓词节奏平缓、旋律抑扬重复,倒是成了最好的哄儿歌。
两个孩子进入了温柔的梦乡,暂且逃开江湖和朝堂的血雨腥风。大人们也睡了。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与皖北地区蜿蜒起伏的丘陵交织在一起。
彭和尚再看白鹤鸣,只见她把佩剑搭在自己的腿上,靠在俞莲舟的怀里,闭上眼睛。俞莲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这位寡言少语,严肃端方的正派大侠对他微微笑了下,然后也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