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晟自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也许是被他教训之后,也许是第一次和他较量之后,也许是知道了他单枪匹马闯入县衙调查真相之后,也许是看到他和师父一道专心救治难民之后,也许是某一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接触之后,更或许早在初次见面看到他片叶不沾大杀四方之时,自己早已把那个白衣卓然的身影刻在了心里。
当做一种追逐的目标,一个可见的标杆,一些...活着的意义。
甚至,短短的时日里,甚至可能足以和父亲在自己心里的地位相比肩。
师父过去总说,人一辈子最大的幸运莫过于能够遇到贵人在关键时刻指点迷津。萧晟现在觉得,小师叔就是自己那位贵人。
父亲狠心又绝情,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做心如死灰什么叫做行尸走肉,起初的那几个月他自暴自弃,怨愤毁己;每当那条被父亲打断的腿稍有好转,他便克制不住地想去扯去抓去打,直到弄破血痂,血流不止,痛意清晰地传入大脑,才肯罢休。
他怨恨父亲,可也觉得是自己永远不曾达到他的要求,是自己没用,这算是父亲给予他的惩戒,那他便要受着。
还做不到让父亲满意,那便继续。
永远做不到,那就一直继续。
师父救了他很多次,可是他们彼此都清楚地知道,疗身难愈心。
他很感激师父,可又似乎无以为报,自己这样于世无用的人,都被亲生父亲轰出家门,以后又能做什么去?
愈是这样想,便愈是自轻自毁,由是陷入一种可怕的泥淖之中无法自拔。
心思细腻的人,越是心存善念,向往美好,就越是厌恶当前的自己。
直到喻枫给出了一个仿佛还可以一试的目标:师父为自己辛劳而自己此生难报,那便先好好养伤,不要浪费了钱财良药,不要辜负了师父的照料;心如乱麻郁郁寡欢,那便习武,不要荒废了过去的修为,去努力拿到“喻枫手里的那杯水”,证明给他看,自己对得起自己的天赋。
埋头于练功,确实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其他的一切;练武后的大汗淋漓带来的浑身舒畅也是真实的;而每日结束之后若能发现自己的些许进步,便又是些许欣喜。
于是萧晟每日练武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得空就泡在院里。
师父夸他勤勉刻苦,只有他心里知道,他只是为了逃避现实而已。
那些不愿意面对的现实,那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淋漓惨痛的现实。
喻和尘已经走到了萧晟身后。
其实很难不看出来萧晟在哭。
少年努力压抑着抽泣,可越是抗拒,生理反应就越是激烈。萧晟的肩膀微微抖动着,两手紧握成拳放在体侧。
喻和尘没有继续往前绕到他面前,沉默半晌,最后伸出一只手去,却又突然停在半空。
犹豫稍许,喻和尘最终还是把手掌轻轻放在了少年的脑袋上。
萧晟愣了愣。
少年的呜咽声开始有点克制不住。
但是喻和尘没有想到的是,萧晟没有回头,只是忽然猛地甩手,挡开了他的手臂。
萧晟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不是故意想要这样做的,他其实本心不是那个意思......
萧晟忽然想到,师叔手臂上那个位置,好像也是有伤的。
喻和尘以为他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便回身想走。
萧晟突然间不知所措,察觉到喻和尘要走,一瞬间本能地转身拉住了他。
萧晟很少见地动作比脑子快了。
回过神来,萧晟才明白自己刚才竟然是怕,怕...怕他的小师叔也恼了他,怕他变成父亲一样。
怕到像是本能。
喻和尘没来得及转身又再次回身,视线下移,目光先是落到自己被少年紧紧扯住的衣角,再移到他的脸上。
少年眼角泛红,眼里还有泪,但却倔强地别开了视线。
啧,到底,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
只消一眼,喻和尘便看穿了萧晟别扭的心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那么渴望关爱,却又总是习惯于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只矛盾又倔强的小兽。
这么看,确实有点招人心疼。
喻和尘这次直接大手一挥,把少年揽进了怀里。
也不管他喜不喜欢愿不愿意了,使劲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萧晟发觉自己眼前一黑,钻进了喻和尘的衣袍,一时间隔绝了所有的外部世界。他终于哭出声来,虽然只是相较于之前来说。
小师叔掌心的温热自头顶传来,萧晟再也忍不住。
他觉得自己是可以被原谅的。
他好像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原来他要的东西可以这么简单。
还有,喻和尘其实有点后悔,后悔那日误会了萧晟还打了他。
好吧,其实后悔好几天了。
但是道歉?不可能。
年关将至,看来他们几个的这个新年,要在丹安一起度过了。
夷憬琛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萧晟这小子越来越黏喻和尘了,一口一个师叔叫得比他这个师父还要亲热,虽然喻和尘还是反应淡淡,但夷憬琛不免嗔怨他拐走了自己的好徒儿。
从互相看不顺眼到现在这样,夷憬琛相信喻和尘是有这样的本事的,只是亲眼见到,还是难免吃惊。
本着除夕团团圆圆的习俗,几个人都不打算在年前再折腾什么了,就乖乖留在丹安,一起过完这个年。
丹安是个小地方,年味却很浓,处处都不马虎。
这几天总是有百姓上门,送来各种吃食,都是为了答谢前些日子城乱时候夷憬琛为他们义诊,缓解病痛。
这下倒好,连年货都不用他们操心置办了。
还有,夷憬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条活鱼,想想都是花了好一番气力和钱财的,毕竟这是在雁北。
“萧晟呐,看师父买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