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丰十三年七月望日,缙帝于上京皇城天坛举行祭天地祀礼。
此前,上至皇帝陛下,下至仪兵走卒,所有参与大典的人员全部都已沐浴斋戒三日,以示诚心。
是日晨,天微明。
天坛寰宇外六部九卿上上下下已经肃立,只待缙帝陛下的仪仗以及礼部侍郎、司天监太史令步行而来。
皇帝陛下祭拜天地禁乘轿撵,需从寝宫一路步行至圆慧门天坛前,至此,典乐起,撤去皇帝宫廷仪仗随从,由太史令、侍郎二人随行,拾级九九八十一阶而上至天坛寰宇内。
接着,礼乐换章,皇帝需依次至天、地、风雨神牌前祭香,期间由太常寺协律念诵青平文论。
接着典乐再换章,缙帝向天地行三叩九拜大礼,诸臣随礼。
至此,整个大典基本礼毕。
诸位公卿的站位自然是按照官阶职位高低来排序,萧晟站在萧家的行列,因此比较靠前。
天色清明,空气微凉,太常寺奏响了祭祀乐章。
缙帝陛下来了。
他身后跟着两人,一左一右——想必就是太史令和礼部侍郎了。
天光熹微,微风习习。
皇帝身后靠近萧晟这一列官员的那位礼官却是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金冠玉带,银丝如瀑;一手垂于身侧,一手负于腰间;一袭天水碧,宛从广寒来。
谪仙一般。
他用一条月白嵌丝绸带遮蔽了双目,然而鼻弓分明,薄唇微抿,依然看得出其面貌之俊逸朗然。
他跟着缙帝缓步拾级而上。
然而遥见之,萧晟便已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一时说不上来。
直到那人越走越近,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有什么束缚已久的东西受到了呼应,左右冲撞,似要冲破,似要挣脱。
不知道是不是钟鼓声太沉闷,敲得萧晟胸口有些闷。
缙帝陛下三人已近眼前。
那位银发礼官胸前血色的玉坠火苗一般突然跃入萧晟的眼帘。
一时间回忆像是静水中突然被投入了石子,波纹骤起,凌乱渺茫。
喻枫!?小师叔......
萧晟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几乎是凝在那个人身上的目光。
不...不是的......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种场合......
冲击过后,萧晟稍稍稳定了心神。
可那半枚朱砂玉就在那里,这是没有办法否认或者解释的事实。
越来越近。
太阳自东方升起,阳光从天坛后方洒向这里的一切。
风起,绸带松了结,飘飘然飞向空中,不知所向。
大典不会允许因为这样一个小插曲而出现差错,而那位礼官本人也泰然自若,置若罔顾。
金色的晨光洒在他的面庞和衣袍,他的眼角眉梢被镀上了一层温柔而神秘的光辉。
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温润明亮,有魔力的水晶一般禁锢了萧晟的视线。
他清楚地看到,这人左眼旁两颗分明的泪痣。
这下错不了了。
萧晟仿佛两脚生了钉,浑身僵直,只死死盯着前方。
他旁边的萧莫最先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碰了碰萧晟试图提醒他站好。
然而这早已于事无补。
萧晟感觉自己快要拿不住手里的笏板。
说实在的,他很凌乱。
那一瞬间,所有回忆和情绪向他奔涌而来,开心的、难堪的、兴奋的,以及......难捱的。
五年前,离开雁北后,他如父亲所愿去了永宁萧家。
可已经在九天翱翔过的鹰,怎么会甘于屈居屋檐下?
雁北的风沙铸就了滚烫的灵魂,他早已是不能安居深宅里了。
他和外祖萧远兴说自己要投军,外祖答应了。
他选择了去殷东,不是因为萧氏在这里根深树大便于官途,而是因为......缙国喻氏,源于殷东。
萧晟知道这听起来刻舟求剑、亡羊补牢,可他就是想试试,尽力去找一找那个对他而言重要的人。
他已经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子,他不想再失去小师叔。或者至少容他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不告而别?为什么后来音讯全无?
也许呢?
五年,不长也不短。
萧晟几乎查遍了每一个在户籍上有名姓的喻氏家族,得到的回答无非四个字:查无此人。
至少没有得到过坏消息,不是么。
萧晟始终这样宽慰自己。
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个人居然可以就这样简单地念想着另一个人,这么久。
眼见就要擦身而过,萧晟罕见地失了态,喊出了声:
“师叔......”
他单手拿着笏板,迈出一小步上前,但是刚刚张口就被萧莫和萧远骞及时地拉回了队伍里。
典乐声里,太史令听到了。
但他只是微微侧头,目光在声音的来源——萧晟身上作了短暂到几乎不值一提的停留,便收回了淡然的目光继续目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