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蔡央决迷糊归迷糊,本来就是个单纯的性子,被接连带着跟着一起哭了起来,莫名其妙的,搞得他站在中间相当尴尬。
幸好这时候江消回来了,手里拎着袋刚宰杀切好的新鲜全鸭,站在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
“哦,你们回来了。”
“江消,你这是在搞什么,把阿姨弄成这样——”
就算是畏惧她的力量,蒙冶也还是忍不住上去想说两句。
“啊呀,妈,”江消换了只手提它,“你怎么还在哭,我都说了,你这样搞得我也很想哭。”
“对不起,权权——”她哽咽道,“妈妈对不起你——”
蒙冶跟蔡央决几乎是呆愣在了原地,随即又发现出些许的不对劲。
“别说了,”江消道,径直走到砧板面前,将被切成小块的鸭肉放在水龙头下面娴熟地冲干净血水,“烦死了。”
蒙冶从侧边看过去,能够看到江消虽然依旧是那副表情,但是眼眶里面却不断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坠下来砸到砧板上。
蔡央决扯了扯蒙冶的袖子:“小神婆,是让阿姨的儿子上了她的身吗?”
“她儿子,原来已经死了吗?”
于是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日子里提到家庭她总是这么左右闪避,看着眼前的画面不由得也有些许心酸。
蔡央决的泪腺本来就发达,被这幼儿园一样的气氛带动着一直在拿袖子擦眼泪和鼻涕,蒙冶看不下去了,扔给她一包抽纸,让她收拾好自己。
辣椒和姜片在大火里迅速爆香,炒菜的声音掩盖过了彼此的哭腔,最终饭菜上桌的时候,阿姨的眼泪总算是停住了。
“阿姨,”蒙冶试探着道,“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家神婆虽然可以让您的孩子上身,但毕竟也只是圆您的一个念想,目的还是希望您不要太神伤了——”
江消终于在床上坐下,摁着眉心,哭得有点头痛:“我都说了,没我允许不许随便动我的身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小神婆?”蔡央决疑惑道,“你没有正式跳鼓吗?”
“这家伙怨念太重,从我那天睡午觉的时候就开始试图在抢我身体的控制权了,”江消道,“怎么说人也不是死在这里的啊,隔了这么大老远还能把魂迁过来,你这闺女的毅力实在是非比寻常。”
“闺女?”
“女的?”
江消夹了块鸭肉,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保洁:“对吧,妈。”
“权权——”她再也吃不下去了,躬身扶着桌面,就要朝江消跪下去,“神婆,神女,求求你,让我跟我女儿说说话,求求你,让我跟她说句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江消拿着筷子的手在颤抖,脸上依旧笑着,“是你们逼死她的啊。”
“权权,求求你,神女大人,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见我女儿,求求你——”
“小神婆——”蔡央决看不下去了,“敲鼓吧,阿姨人很好的,不会做什么坏事的——”
“江消——”
“闭嘴吧,你们这帮圣母心泛滥的围观群众,”江消的眼泪又落了下来,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擦,“你也是,要不要这么没出息,别忘了你死之后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你是自杀诶,抑郁症跳楼诶,他们竟然就是这么轻描淡写就说你想不开,背过头就去管别人了,你还哭,有什么好哭的——”
就这么一会儿,那保洁阿姨的额头上面已经磕出了一片血迹,看得蔡央决心惊胆战又不敢说话,只能拉着蒙冶的胳膊站在一边,由江消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场荒诞剧。
最终,只听得空气中一声利呵。
是从江消口中传出来的声音。
“江家的,你别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一切声音终于停滞,连趴在地上磕头的女人也抬起头来看那坐在此刻正端正坐在床上一脸肃穆仿佛圣者的女孩,她的手中终于握住了一柄长鼓,左右三次地摇摆着,嘴中念着细碎的咒语,像是古老的唱词,也像是诅咒的单词,神秘又充满了恐怖色彩,连带着她脸上的那份惨白都在这夕阳之下显得狰狞了一些。
这不知名的唱腔几乎持续了十分钟之久,最终鼓落的时候,那张脸上的神情终于彻底改变。
她脸上挂着已经流干了的泪痕,上前去把女人扶了起来,然后抱在怀里,轻轻拍伏着后背。
虽然那是她从小就没体验过的那种关怀,可她早就在脑海中演变过千遍万遍。
“别哭了,妈,”江消说,“是我,齐权。”
连齐权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一生。
她叫齐权,哥哥叫做齐林。
可能从一开始出生的时候,他们就在暗示她,在这个家庭,这个人生里,她就应该早早地做好弃权的打算。
她死的时候才二十四岁,正是很多人才刚刚开始自己风华正茂年岁的日子,可是她就这么死了。
死在从十八楼跃下来的疾风里,死在了冰冷又肮脏的水泥地面上。
她如果那时候还有神智的话,可以看见自己的脑浆,自己的鲜血,周遭的尖叫和恐慌。
到底,还是给别人带来麻烦了不是吗?
很多时候都在想,自杀者到底该怎么样才能简单又不添乱地结束自己这一生。有时候想想也蛮累的,烧炭会给房东造成阴影,二手房也再不好卖出去,处理后续的人心里也会膈应,不小心还会造成火灾,祸害到隔壁,走在路上选择被车撞又有些不负责任,毕竟人家也可能是在赶路回家,等着一家人团聚,卧轨就更不可能了,收捡残肢的工作人员多可怜啊,大半夜工作,还得时刻留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穿过的火车,忍着恶臭去捡那些令人几个月几个月吃不好睡不好的尸体。
齐权觉得自己太累了。
就连最终选择怎么结束自己,都还要活在别人的目光审视打量里,更别提死之后周围人高高在上的指点了。
以前看到过,很多人想要挽救那些自杀者的时候,都会说,你为什么要想不开,生活里还有这么多吃不完的美食,看不完的风景,你还有父母,还有朋友,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的那些宠物,你的那些工作,你死了他们怎么办?你选择你自己的自由,同时也是给他们栓上一辈子的枷锁,你这样才是最懦弱的,这样才是最不负责的,最任性的,最自私的。
对的,所以有时候你不妨仔细想想,那些夹留在生和死边缘反复徘徊着的人们,他们到底是怀揣着多么伟大的豪气。
他们明明可以选择自己一死了之的,这样才是最轻松最快乐的,可他们就是为着不给这些人束上枷锁,才继续苟活着。
太累了,太累了,到底而言到了最后,他们也还是得为别人活着吗?
齐权记得,自己在最后的阶段里,已经几乎不会哭了。她很害怕于自己作为一个流干了眼泪的人形机器,接下来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她不怕死,不怕痛,她这一生里其实经历过许多比这些更可怕的事情,她很善于忍耐的,她也很想继续活着的。
但太累了,总感觉这世界上的好多东西都在试图扼杀着她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母亲接二连三的电话,喋喋不休的抱怨,家里又因为哥哥的不幸婚姻而增添了多少烦闷,父亲日夜醉酒,打砸她,撕扯她,她逃无可逃,亦一点也不想逃。
他们都怪她,怨她,说她置身事外,说她冷心冷肺,没有把这个家庭放在眼里。
她说:“这就是过日子啊,一家人就是这样的。”
是吗,齐权想,我从没像要过这样的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