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江砚行终于停了。
郁濯闷声道:“已经小半个时辰了,能歇会儿么?或者说些书卷外的,坊间传闻啊,或者曲平有趣的民情,诸如此类。”
他倒也不是真想听什么民情,只是不愿再听这些律令。
沉思片刻,江砚行道:“曲平如今没有趣闻,有的尽是摧心肝之事。”
郁濯却来了兴趣:“什么摧心肝?”
曲平与青烈相邻,大辰的太平几乎都要靠曲平军来承担,日夜绷紧的弦从未松过分毫。
而小太子却不知悉。
他道:“殿下不知青烈?那些教习夫子从不提及么?”
从他六岁启蒙,到后来被封为太子,开阁听翰林学士讲学,诗书经义与民生之策都是首要的事,不可能全然无知。只可能是太子尚且年少,又生性顽劣,那些教习夫子不愿得罪,只能忍便忍了,只盼日后年岁渐长他或许能开窍一些。
郁濯愣了片刻:“青烈如何?”
说起这些事,江砚行声音低沉许多,“曲平与沥平以汜河为界,分隔两端,同在刺风山下与青烈毗邻,均是我朝镇守要塞。此番青烈部正是绕开曲平,掳掠了沥平的两座边镇。”
听到这里,郁濯松了口气,笑道:“只是边镇而已,统共没住几户人家,这有什么大不了?孤还以为他们过了姜关呢。”
“有什么大不了?”
江砚行万没想到国之储君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气极反笑,一字一顿道,“沥平确是人烟稀少,可边镇亦有百户人居,皆是大辰子民。”
郁濯不以为意:“这是他们的命数。”
“殿下!你是太子……”
江砚行眉头紧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郁濯嗫嚅:“伴伴昨日还与孤说,人世之事皆有命数,强求不得。”
江砚行道:“那殿下可知,为了强求这点安稳,已有多少人为之赴死了么?几年前青烈屠戮曲平,绞杀了和亲而去的淳容公主,砍下了臣兄长的头颅,重伤了臣的父亲。江氏与曲平军之所以仍旧在那里驻守,要的就是强求。”
“公主生于皇家,和亲是她该做的。你江氏享着荣华,镇守曲平自然也是你们该做的。”
多义正辞严的一番话!
江砚行以为做太傅只是教导一个孩子,没什么难的,可谁知这个孩子如此冥顽不灵。
江砚行屏息片刻,让自己冷静下来,耐心道:“先不提江氏与曲平军……那淳容公主呢?她被养于冷宫,远嫁青烈那年才十三岁。”
郁濯不说话。
江砚行道:“赴死不是她该做的,没有任何人是该受这场无妄之灾的。殿下身为储君,却有着必须要担的责任。能明白么?”
半晌的沉寂之后,郁濯烦躁地推开了书案上的书卷,嚷道:“无趣!让你讲趣闻,你净说些那些酸儒常说之话!你回去,孤头痛要歇下了!”
说完这些的郁濯就拽下了帷帐,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听江砚行说话。
侍奉太子的宦官何兴走至江砚行跟前,悄声道:“大人息怒,太子殿下毕竟还是个孩子,教导也不在一日功夫。今日大人也辛苦了,先回吧?”
他似乎能理解昔日挂冠而去的讲学学士了。
江砚行轻叹,离开了。
云销雨霁后的天色碧清如洗。地上积水尚未退去,宫人们低头扫水,四周只有扫帚拖动水渍的碎响。
“江大人。”
熟悉的声音落下,敲击在江砚行的心口。
他抬眼看过来,正对上郁微如珠玉通透漂亮的眸子。
那日隔着长阶遥遥相望时漫天的雨雾散去,她终于在一个晴日走到了他跟前来。
好似过了很久,久到江砚行不知相逢之后,头一句该说什么。
郁微没带随侍,身上还是一件雀青色的薄衫,风一吹,衣带上悬着的流苏玉珠就碰撞在一起,轻轻地响。
她似乎只是闲谈:“蜜里养大的孩子,不知人间疾苦,说话也伤人,大人不必往心里去。”
江砚行看着她,问:“你怎知?”
郁微扬唇笑了,视线落向方才的殿宇:“有事来此,顺道在窗子外听了几句大人讲学。这不算偷师吧?”
听到她还能说笑,江砚行也跟着轻笑出声:“自然不算。”
两人并肩往外走,江砚行却仍觉得心中沉闷,道:“旁人可以不知人间疾苦,他身为储君却不能。身旁宦官内侍只捡他爱听的说,长此以往,如何为君?”
郁微道:“有劳太傅教导他了。”
江砚行忽然止了步子,道:“你别这样对我说话,阿微。”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称赞他做太傅,任何人都可以说他辛苦。
唯独郁微不可以。
因为太傅这个位子,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而后的每一日,这两个字都是痛苦。
过了好一会儿,江砚行才又开口:“你来此,是为找我么?”
“是。”
郁微坦然答了。
她与陈贵妃还是东宫太子,都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自然不会闲的没事来寻郁濯。只不过是听闻江砚行在此讲学,所以才特意等着。
江砚行问:“何事?”
郁微拧着眉思索,走近些,道:“瞧你生得好看,问你愿不愿入公主府为婿。”
江砚行着实沉默了一会儿,旋即轻笑,将抱于怀间的经卷整理好,抬腿便走。
郁微跟在他身后,问:“这般为难你?”
“殿下若是拿我打趣玩乐,只怕不能奉陪。府中还有要事,先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