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理枝!”护士喊,“过来办出院手续。”
同病房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大,一双赤脚在床沿边晃悠,托着腮看林理枝收拾东西:“你要走啦?”
“嗯。”
女孩早就习惯了她这个态度,并不在意:“真好啊,你们都出院了,我还要在这里过年。那你会去上学吗?”
“会,”林理枝说,“你今天话好多。”
“真好,我还没上过学呢。”
林理枝没理她,把衣服一件件折好,压在行李箱里,最后拉上拉链。护士看着她在签了字,打开那扇锁上的大门,真心实意祝福道:“恭喜出院,但也别忘了坚持吃药。去学校也不必太在意学习进度,先学着和大家好好相处。”
晋塞雪在大门外等候已久,见女儿下来,拎走她手里的行李箱:“连连,好久没回家了吧?你的房间阿姨每天都有打扫,爸爸今天不在家……我们想给你找个学上,你不介意吧?”她与林理枝交谈时带有母亲的关怀,却更怀着一份小心翼翼。
在林理枝十五年的成长中,父母缺位了太多,到现在,女儿长大成人,而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她一年前是这个样子吗?住院了那么久,是更好还是更坏?与其他人相处得怎么样……只需要赚钱,再赚钱,给她安排更好的医院,更好的环境。到最后,除了血缘关系,完全像个陌生人。这次医生联系林家夫妇,说女儿好转了很多,他们终于决定带她回家,尝试弥补父母缺位的那几年。
晋塞雪没有带司机,而是自己开了车,技术很娴熟。虽然是冬天,暖气却开得很足,林理枝穿得依旧有些单薄,缩在后座上昏昏欲睡,和晋塞雪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和大家相处得怎么样?”
“就那样,换了几次病房,除了我都住不久。”
“碰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不敢有,有就出事。”林理枝说。
连带进来的衣服上都不准有绳子和金属纽扣,洗漱用品也是医院配给,再多的钱也不被允许住单人病房,完整的防自杀措施。对医院来说,一成不变意味着稳定。何时喊她们起床,何时吃药,何时吃早饭,何时外出活动,何时吃午饭,何时午睡。下午必定要一起读一次书做一次手工,星期天固定体检和谈心,还有永远做不完的习题,一月一循环的饭菜,稳定就是安全,对病情有好处。
永远死气沉沉,但不可否认的是病人们确实在一个个好起来,其他人来了又走,室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有林理枝坐在那,看着医生对着自己的报告唉声叹气。
报告并不让她看,偶尔偷瞄到的,也尽是看不懂的表格和曲线,每一条都红彤彤写着不准出院。林皓的钱一年挣得比一年多,医院越换越豪华,简直像在住度假酒店,但是她连那个应该喊爸爸的男人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去年春节,她短暂地回了家,和晋塞雪在不知何时又大了一圈的新房子里吃了顿团圆饭。保姆也回去了,电视上放着春晚,送风管道里热风呜呜地吹,可是就是很冷清。她知道母亲和她一样孤独,但是她不敢想。
林理枝安静地陪她吃完饭,一起等到零点,互道新年好。互相不了解,所以也谈无可谈。她知道母亲很爱她,房间也原封不动地挪了过来,面积大了很多,显得空空荡荡。她轻轻带上门,抱着手机倒在床上,给每个病友群发了一条新年快乐,但是心里并不觉得快乐。
然后是林皓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陌生且疲惫。他还有个会要开,百忙之中仍不忘给妻子和女儿以祝福。他们只聊了一两句就挂断了,挂断前,她听到父亲轻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她也不知道。所以她给所有人发完晚安,看着烟花在窗外炸开,关了灯也依然很亮。鞭炮声和孩子的欢呼声远远传来,这一片是别墅区,有无数的成功家庭,无数对夜不归宿的父母,连热闹都隔了一层。母亲依然在守夜,偶尔会有没回家的保姆敲开她家的大门,送来给主人煲的汤。母亲会笑吟吟收下,这些人里总有一部分会成为生意伙伴。
书桌上空空荡荡,没有书,没有笔,总之不像这个年龄该有的书桌。但书架里填得满满当当,父母没为她办理休学,学籍也就一直留着,每个学期的课本都照常发。她在烟花和鞭炮声里自学,填满小半本练习册,然后困倦地躺在床上,一个个点击消息领取红包,再有来有往地发回去。
坠入睡梦,然后,就是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