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白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完完全全地展露出来,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在隐秘地期待什么。
或许她看到了,被吓到,再也不会提这些扰乱他心神的话。
又或许……
余光中,璃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上了那处断口,明明已经愈合了许多年,明明那里什么都感知不到了,此时却让人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逃离这儿。
“暨白,你知道么?”璃喃喃自语,像在与他说话,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我父亲先前受过刖刑。你把这个给我看,是想吓到我么?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这里会是什么样。”
暨白听后心中滋味杂陈难辨。那种因身体残缺而产生的自卑感,竟奇异般地有了些许减缓。随之而起的,便是无尽的失落。
失落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倘若她不曾有受过刑的亲人,还会感激他,不介怀他的手么?
但是她语气中的心疼,不是假的。
她在心疼他。
若不是他与她父亲一样受过刑,她还会心疼他么?
但是不论如何,她因为这断了的手心疼他了。暨白低垂眼睑,对他远在家乡的好侄子,那些日日沉淀的怨恨,在这一刻也没了。
若是上天是为了让他遇到阿璃,这一只手,没得也不怎么可惜了。
回头看清璃眼中小心翼翼地期盼,暨白一瞬间想就这样顺了自己心意答应她。但是他知道,阿璃对他有情,不过是因为她在这里孤苦无依,而他刚好救了她两次。
这个没有亲人的姑娘对他产生了依赖,并非就真心喜欢上自己这个残废。或许她把对父亲的孺慕也映射到了自己身上些,也说不定。
暨白心想,他现在应该坚定地推开阿璃,让阿璃清醒过来。但是他做不到。
“暨白,你家在哪里?”璃仍旧紧紧贴着他的背,双手箍住他,不让他动弹分毫。
暨白不想说,但是嘴巴却不自觉地回答:“我没有家。”
“没有家?”璃疑惑的语气,像只山里的狐狸,“那你夜里睡在哪里?”
“城墙根上。”
“你没有钱建房子么?”璃更疑惑了,筑墙的人大致有三种,一是徒刑的犯人,二是征来的劳役,三便是主动来干活的小工。暨白便是第三种,她见他白日里从不逛集市,饭食也不需要他花钱,这些年来怎么能没钱建房子?“不对,你这么结实,怎么不自己建一个房子呢?”
暨白听她说他结实,耳根红了红,又想到她疑惑自己没房子,以前不觉得是什么难堪的事,此时竟觉得有几分羞耻,一种到了这个年纪,连房子都没有的惭愧让他一时无地自处。
片刻后,暨白支支吾吾地说:“等这里的城墙筑好了,我就要离开了,所以没想着在这里建房子。”
璃沉默一瞬,不知该说什么。
听父亲说,亳都的城是大王召集了上万人,修建了四五年才完成的。
傅岩城很小,但是干活的人更少,只有上百人,本就是个资源少的偏远地方,这城怎么也得筑个十几年,这十几年都这样对付着度日么?
暨白以前觉得这么将就,日子过得也挺好的,但是如今要在阿璃面前承认自己是这样一个邋里邋遢、糊弄了事的人,却羞于启齿。
他是个四处流浪的人,他那“好侄子”若派人找了来,他随时就能走,所以才不费功夫建什么房子。只是这些事情,阿璃不问,他不想主动说。
“那你的工钱呢?也放在城墙根么?”
“我都藏在了山里。”终于说到了他还算能拿得出手的地方,嘴角也不禁勾起,“这些年积攒了不少。我用不着,阿璃姑娘若是需要,便都给了你罢。”
“我做什么要你的钱。你又不是我的……”璃越说声音越小,“你是么,暨白?”
暨白又不吱声了。
璃不知他到底在犹豫什么,松开手,绕到他身前,直视他的眼睛,“暨白,你听着,我喜欢你。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有个家。有个夜里能安睡,能放赚来的钱的家?”
家?
自那件事后,暨白就再也没家了。
如今听到这个字眼,从阿璃的口中说出,他的心怦怦直跳,跳得呼吸粗重,眼睛欲红。
璃能感知到暨白的情绪,直觉他是心动了,但他还是不说话。
她暗叹了口气,将脸贴在他胸前,准备激一激他。
“暨白,发生了今日的事,我便决定要成家了。若你不答应,我便要去找其他人了。”
去找什么?什么其他人?
暨白只觉脑袋像是被瞬间抽空,只余一片空白。他嘴唇微微颤抖着,许久才吐出一句,“不要。”
“不要什么?这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太孤单了。今日若不是我准备出门,将骨匕带在了身上,死的那个人或许就是我……”
“不会!”暨白像是突然找到了焦距,双眼炯炯有神,“不会的。若你想成家,那……咱们有个家好不好?咱们时时在一起,我会一直护着你。”
暨白突然找到了一个理由。
阿璃今日被吓着了,若她一定要找个人成家,别人哪里比得上他?
其他人不了解她,只会看中她的外貌和钱财,哪会像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安心乐意。
若是她与别人成家,他放不下心,但若是那个人是他,他自己还能不放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