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寒冬,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被裹上了一层银白,天地间一片死寂。
天牢之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下,车辙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
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披大氅的老者,他满头白发在寒风中肆意飞舞,脸上刻满了岁月与沧桑的痕迹,手中的拐杖在雪地上敲击出沉闷的声响,一瘸一拐地朝着天牢走去,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而沉重。
狱卒领着习仲踏入那阴暗潮湿的牢房,牢房中因常年不见阳光,有一股刺鼻的酸臭味。
墙壁上斑驳的水渍蜿蜒而下,牢房顶部有不少蜘蛛结的蛛网,被灰尘染满。
一间牢房里,一处晦暗的角落,霍卓静静地伫立着,他身着一袭洁白囚衣,那白色在这阴晦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眼,仿若黑暗中突兀的一抹亮色,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孤寂与凄凉。
当霍卓战战兢兢地望向习仲时,眼神里满是恐惧与慌乱。
他双腿一软,却又强撑着身子站起身来,像只无头苍蝇般连滚带爬地朝着习仲的方向扑去。
那副贪生怕死的模样,仿佛每一秒都在害怕死亡降临。
霍卓好不容易到了习仲面前,习仲的声音颤颤巍巍,他忙不迭地解释起来,“习仲,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对吧?习大人,你帮我去陛下面前求求情好吗?”
习仲轻叹,“霍卓,明征死的那日,你就应该会猜到有今日。”
霍卓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习仲解释道:“尚峰手握兵权,陛下还要用他,自不能杀他。我还要为陛下出谋划策,他也不会杀我,但陛下杀了明征,他不想担这千古骂名,便只能把你献出去,斩首示众,已熄天下百姓之怒火。”
霍卓闻言,倒也明白,自己是萧瑾年手中的一颗弃子。可他怕死啊,在听到萧瑾年要舍弃自己时,惊恐之感还是如汹涌浪潮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眼眶中蓄满的泪水,几近哭出声来。
霍卓厉声质问,“习仲,你我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今日若不救我,你信不信我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下场?”
习仲满心赞同,他微微颔首,“是啊,为上者疑,为下者惧。正统帝生性多疑,喜欢乱杀无辜,给他做臣子太危险,所以我决定,辞官还乡,颐养天年。”
霍卓知道习仲不会搭救自己,他脸色一变,眸光阴冷,他冷哼一声,“习仲,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辞官还乡就能高枕无忧了吧?杀明征你也有份,陛下不想担千古骂名,可你还活着,你既是杀明征的主谋之一也是知道陛下是下了决心要杀明征的人,习仲,就算你逃到乡野民间,陛下又岂会放过你?他为了脱责,他也会杀你的,因为只有你一死,就没人知道陛下真正杀明征的动机,是因为他想公报私仇了。”
习仲岂会不知,萧瑾年为掩盖自己想杀明征的真相,必将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他习仲入朝为官多年,虽说算不上忠臣,但好歹也替萧瑾年除了一个心头大患,有些苦劳。
虽然,习仲除了想报仇以外,还有一颗真心,他想辅佐萧瑾年。
但奈何萧瑾年既不是明君也非庸碌之君,萧瑾年生性多疑,喜怒无常,还喜乱杀无辜,习仲赌不起,因为输了是要命的代价。
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
所以,习仲想趁萧瑾年对他尚未动杀心之时,速离南国。他就不信,天涯海角,浩渺乾坤,没有他容身之所?
习仲语气平和,徐徐道:“霍卓,我的事不劳你操心,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习仲言罢,一狱卒走来,对着习仲恭恭敬敬道:“习大人,该上路了。”
习仲微微点头,就在他刚转身之际,蓦地一道血光飞溅,如艳丽之花蓦然绽放,刺痛了霍卓的眼眸。霍卓只见,习仲刹那间便被尚峰麾下的镇西军削去了头颅。
习仲临终之时,双目圆睁,似有万千不甘郁结于心,死不瞑目,其头颅滚落于地,鲜血洇染了一片。
霍卓愣愣的凝视着地上横陈的死尸,他先是惊得呆立原地,如遭雷击,待回过神来,双腿一软,颓然瘫坐在地。
“呵哈哈哈哈哈!!!”
他对着习仲的尸身仰天长啸,那笑声癫狂肆意,又夹杂着几分自嘲的讽刺。
霍卓从地上的死尸仿佛窥见了尚峰的命运。他早已知晓,萧瑾年断不会放过他们三人,毕竟,他们是唯一知晓萧瑾年欲杀明征真实意图之人。霍卓紧闭双眼,悔恨的泪水潸然而下。
霍卓被斩首的那一日,风雪交加,天寒地冻。
狱卒压着霍卓离开天牢时,霍卓苦笑,“尸前狂笑破苍冥,癫狂自嘲意难平。
霍卓窥身思尚峰,早明帝意冷如冰。
秘辛独握成灾祸,君念绝时命似萍。
泪落无声含悔恨,过河拆桥史留名。”
这首诗被后世人称为,弑臣叹,记录于后世的南史上。
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爱。
大雪初停,庭院之中,青松的枝干不堪雪压,微微弯折,似在承受着命运的重负。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青松抖擞精神,将积雪纷纷抖落,而后毅然挺直身躯,傲然挺立,尽显坚韧不拔之姿。
廊檐之下,白清兰与邵怀澈并肩伫立,静谧的氛围中,时光仿佛也放慢了脚步。
邵怀澈轻启薄唇,声音带着一丝期待与忐忑,“师傅,这些年,你真的,不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悸动吗?”
白清兰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神情决绝,话语如寒夜的霜雪般冰冷,“不曾!”
邵怀澈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呼出体外,“师傅,我回到古月,手刃了三个姑姑和祖母。您曾教导我,要振作起来,堂堂正正地回去,以自己的方式去复仇、去历练、去成长。如今,我做到了。这一路,我历经磨难,在磨难中成长。师傅,徒儿谢谢您传授我武功,让我在这纷繁世间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只是师傅,前路漫漫,我不知该何去何从,您能否为我指引前方道路?”
白清兰目光坚定,语气沉稳而有力,“做你自己,将你这一生活的光芒万丈,受万人敬仰。”
“光芒万丈?”邵怀澈眸光闪动,他看向白清兰,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师傅,那我可以踏入仕途,为官一方吗?”
白清兰浅浅一笑,那笑容如冬日里的暖阳,温暖而柔和,“好!”
“师傅,我想成为兴朝节度使。师傅,你能不能帮帮澈儿?”
邵怀澈心怀壮志,他深知,唯有掌握兵权,才能在白清兰遭遇危险时,有能力护她周全。
白清兰未作过多思索,应道:“好,我即刻修书一封。你持信面见陛下,他自会封你为节度使。”
白清兰之所以如此笃定楚熙会因她书信封邵怀澈为节度使,是因为她深知楚熙对她一往情深,有求必应。更何况,楚熙能登上皇位,她功不可没。以这份功劳换取一个节度使的职位,楚熙定不会拒绝。
邵怀澈微微颔首,恭敬地回应,“好,澈儿记下了。”
白清兰神情严肃,语重心长地说道:“怀澈,此后留在兴朝,你就安心做你的节度使,忘了对我的这份执念。还有,寻一位良配,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好好生活,你可记住了?”
邵怀澈心中虽有不舍,却又怕惹白清兰不悦,便只能言不由衷地应道:“知道了!师傅,您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邵怀澈表面答应,但他心里却不会听从白清兰的话,因为在他心里,白清兰就是他的良人,若他不娶白清兰,这辈子他宁可断子绝孙,也不会再娶他人。
白清兰转身离去,步伐轻盈,随口说道:“看你的表现!”
邵怀澈被她俏皮的模样逗笑,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快步跟了上去。
雪落枝头无声,皇宫大内的屋檐边都挂满了花灯,照耀着这漆黑又死寂的夜晚。
大殿里,地铺毛毯,烛火摇曳,灯火辉煌,却照不亮琉璃那颗绝望的心。
琉璃独自一人跪在大殿上,上位坐的正是他的旧主,也是当今兴朝的熹宁帝——楚熙。
琉璃深知楚熙的脾性,在他的世界里,背叛之人,除了白清兰,都只有死路一条。
琉璃从未奢望楚熙能饶恕自己,她只期盼楚熙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楚熙眉头微皱,眼中满是不解,语气中带着一丝质问,“朕送你的玉麟鞭呢?”
琉璃缓缓从身上取下缠在腰间的玉麟鞭,动作轻柔而又带着一丝决绝,她轻轻地将其放于地面,仿佛放下的不仅仅是一条鞭子,更是自己与过去的种种纠葛。
楚熙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又无情,“死到临头,还有什么遗言?”
琉璃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却浮现出一抹释怀的神情,“草民没有遗言,只求陛下,能看在草民伺候了您十二年的份上,给草民一个痛快。”
楚熙本就是个生性薄凉之人,如今登上皇位,他的眼中除了白清兰,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和事。
他面色阴沉,沉声命令道:“来人,把她带下去,用她面前的这条鞭子,将她绞死。”
然而,楚熙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白清兰清脆的声音,“慢着!”
楚熙听到这声音,立刻对着刚走入大殿的两个侍卫摆了摆手,侍卫们心领神会,自觉地退了下去。
楚熙虽贵为帝王,可对白清兰却格外宽容,白清兰在宫中无需遵守任何宫规,来去自如,可调动宫中所有军队、太监宫女,任何人不仅不能阻拦她还得听命于她。
阻拦者,忤逆者,杀无赦。
楚熙见白清兰身披一件华丽的狐裘缓缓走入大殿,嘴角的笑意瞬间扬到眉梢,眼神中满是宠溺,他轻声唤道:“清兰,快过来!”
白清兰站在琉璃身侧,楚熙赶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径直走向白清兰,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白清兰的双手,不停地轻轻抚摸着,眼神中满是心疼,关切地说道:“清兰,外面风大雪大的,冻坏了吧?”
白清兰却丝毫不领情,直接打断道:“陛下!”
楚熙顿时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头说道:“别叫我陛下,生分!”随即又笑道:“叫我楚熙,或是熙哥哥。”
琉璃静静地看着楚熙和白清兰如此恩爱的模样,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羡慕与悲凉。
她心想,白清兰明明不爱楚熙,楚熙却如此费尽心思地去爱她,而自己呢,爱了楚熙整整十二年,到最后,却只因一次背叛,便要被楚熙处以绞刑。
楚熙啊,你当真是个冷血无情,无情无义之人啊!
琉璃望着两人恩爱的场景,眼眶不自觉地变得通红。
她在心中暗自叹息,想自己这一辈子,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控,身体也不能自主,从出生起,她就被迫成为别人手中的利刃,想爱之人不能爱,想恨之人又恨不了,这是何等的可悲可怜啊!
琉璃心中所爱之人是楚熙,而所恨之人便是那将她当作工具,用药物控制她,限制她自由的容煦。
这些年,琉璃过得实在太苦了,或许死亡,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吧。
白清兰只眸光淡淡地瞥了一眼琉璃,便对着楚熙命令道:“楚熙,我有话要与琉璃说,你出去。”
楚熙身为一国之君,若换做其他人敢如此对他不敬,恐怕早就被他下令拖出去斩杀了,但白清兰却是个例外。
因为在楚熙心里,无论自己身处多高的位置,在白清兰面前,他永远都愿意屈居其下,永远都是白清兰的熙哥哥。
楚熙听了白清兰的话,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无奈地说道:“好吧,我在外面等你,你有事叫我。”
楚熙不情不愿地迈出大殿,脚步拖沓,仿佛每一步都带表着他心里的抗拒。
他刚一跨出殿门,便与穆槿之撞了个正着。
穆槿之见状,急忙整了整衣衫,正欲跪地行那跪拜大礼时,却被楚熙抬手制止。
“罢了,免礼吧。”
楚熙眉头微蹙,满脸写着疑惑,“穆槿之,这宫门早已下钥,你为何会在此处?”
穆槿之神色坦然,目光诚恳,“草民自然是为了白姑娘而来。”
“这宫门都下钥了,那你又是如何进宫的?”楚熙追问道。
穆槿之应答迅速,条理清晰,“江秋羽凭借镇国大将军的腰牌带草民进来的。况且,在宫中站岗巡逻的皆是草民麾下的穆家军,他们自是不会阻拦草民。”
话一出口,穆槿之似是怕楚熙心生疑虑,赶忙解释道,“陛下,草民绝无造反之心,只是想与白姑娘作别,这才斗胆进宫,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楚熙深知穆槿之并无反意,轻声安慰道:“放心,朕当初招揽你时,曾允诺你两件事。其一,若朕登基为帝,绝不猜忌穆家;其二,允你解散穆家军,辞官还乡。只是如今,朕还需借穆家军一用,解散之事,暂且搁置。”
穆槿之目光炽热,神情坚定而真诚,“陛下乃当世明君,穆家军交由陛下,草民放心。”
穆槿之抬眼望向大殿,询问道:“陛下,草民刚见白姑娘往这殿里去了,不知她可还在里面?”
一提及白清兰,楚熙便怒从心头起。
那白清兰竟为了一个背叛过他的下属,将他拒于殿外。
楚熙满脸愤懑,咬牙道:“她在殿内与一个相识的罪人叙旧,还不许朕进去。”
穆槿之听后,忍不住轻笑出声,打趣道:“堂堂一国之君,竟被一个小女子赶出了大殿,这若是传扬出去,皇家颜面何存啊?”
楚熙一脸淡然,毫不在意,“清兰是朕的妻,日后还会成为朕的皇后,朕纵使让她一辈子又有何妨?”
“陛下果真痴情一片,只可惜,白姑娘并不爱您。”穆槿之直言道。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楚熙心中那团炽热的爱火。
穆槿之的话戳到楚熙的痛处,楚熙在关于白清兰的事上,没有容忍之心。恼羞成怒的他怒目圆睁,几乎是咬牙切齿,“穆槿之,你若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朕即刻让人将你拖出去斩了?”
穆槿之自知自己触碰到了楚熙的痛处,连忙转移话题,“行,草民正好也有话要与白姑娘说,便陪陛下在此一同等候吧。”
言罢,两人皆沉默不语,唯有殿外的风声,在寂静中轻轻呜咽。
大雪初霁,寒夜静谧而清冷,苍穹之上,星月交相辉映,洒下清冷的光辉,四周一片死寂,万籁无声。
屋内,一盏烛火在幽暗中隐隐跳动,晕染出暖黄的光影。
琉璃率先打破沉默,“白姑娘,你想与我说什么?”
白清兰款步上前,将琉璃扶起,目光沉静而关切,缓缓问道:“我只是想问你由爱生妒,由爱生恨,最后,因爱而割舍不下,终遭反噬。琉璃姑娘,你后悔吗?”
琉璃面露不解之色,反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清兰走到上座从容坐下,嘴角泛起一抹浅笑,温声道:“你也坐吧。”
琉璃已跪了好一会儿,腿脚早已酸麻不堪,闻言便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白清兰微微正了正神色,解释道:“琉璃姑娘,据我所知,你的主子是在陛下登基的前几天死的吧?你主子一死,你就可以不用来帮陛下拯救兴朝,但你还是来了。你我是接触陛下最久的人,最是了解他的性子,陛下除了痴情就是薄情,你明知你背叛了他,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但若你不来,他也不会特意去找你。所以,你能来,就证明你还爱他,对吧?”
琉璃内心深处的秘密被白清兰一语道破,顿时只觉满心委屈,是啊,正因爱得难以割舍,所以琉璃才会打着守卫兴朝的幌子,毅然决然地来救楚熙。
哪怕她心里清楚,此去是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