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没有沉默太久,他很快回过神来,吩咐道:“长安怕不只是花底眠同舒家在供奉邪神,你们顺着已有的线索查查,看看究竟还有谁在做不距道的走狗。”
“得令。”燕衔泥领命而去。
*
翌日一早,石方巳就拖着周行到林家拜访。
他本以为周行会不情愿,谁知周行并不推脱,反而热心地备了大包小包的礼物,陪着他上门去了。
林遐见是他二人,接待得十分热心。
“万钟,去烧水煮茶。”林遐下意识地吩咐道,谁知话一出口,脸上忽又显出几分尴尬。
如今她知道了万钟乃是她先祖至交,不好再拿他当小厮看,两人之间竟有了些无言隔阂。
“就来。”万钟反而开心地应了一声,他倒不介意林遐使唤他。
这一日夜,遐儿疏远着他,才让他难受。
稍后万钟端上茶水,四人围坐一桌。
“二位尝尝这茗粥[1],这东西咱们这儿都是极少见到的。还是上次我同万钟在云阳遇到走水路从蜀中出来的行商,才买了一些。”林遐殷勤地给每个人的茶碗里加盐。
石方巳细细闻闻,闻到茶水中桂皮、花椒等种种香料的味道,他笑道:“这茗粥倒确实少见。”
“茶这东西,咱们这儿都是当药来卖的,也就是遐儿喜欢这口。有一次断了货,又长久遇不着蜀中的行商,遐儿就诈病,诓大夫给她开方子,要茶喝。”万钟说起这个,有些促狭。
林遐被他揭短,脸上挂上几分红晕,她将一勺盐撒到万钟的碗里:“喝你的茶。”
石方巳给她解围,转移了话题:“你这盐倒不错。”
“我这可也不是普通的盐,是来自益州的井盐,听说是井里打上来的卤水,再用火井煮出来的,”林遐来了兴致,“也不知那火井是什么样子,难道井中当真没有水,反而有火?”
周行呷了口茶,自来了这林宅,他便有些寡言,见林遐问起这个,他这才来了点兴致,放下茶碗道:
“这火井我倒看到过,那井里头倒真是冷水,并没有半点火气。蜀人把竹子剖开,去掉里面的竹节,再用漆布将缝隙弥合,一头插进井底,一头对着灶底。
一点火星,那灶里就燃起来,半根柴火也不需要。锅中的卤水反而比烧木柴还沸得快。”
“那竹子岂不是也给烧了?”林遐好奇问。
周行淡淡一笑:“奇怪的就在这里,那竹子剖开,里面一点烧焦的颜色都没有。”
林遐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她拉拉万钟:“万钟,有生之年,咱们一定要去蜀地看看。”
周行给小小少年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蜀地”的种子,又开始默默呷茶,仿佛那茶水当真有多美味。
万钟也有些怪怪的,似乎也不愿意多话,反倒是石方巳同林遐相谈甚欢。
“奇哉怪哉,我同阿遐倒像是老朋友一般。”茶过三旬,石方巳抚掌笑道。
周行放下茶碗,也笑着附和道:“阿遐确有乃祖之风。”
他们正聊着,听见院子里有些吵嚷。
一个男声道:“你这布我上呈给南陈郡公,今儿南陈郡公[2]在殿上进献给今上,谁知就惹了今上不快,竟当众烧了布。要我说,也是你手艺不济,累得我也受了罚。”
林遐在里间听见,俏脸当场就是一黑,她对石、周二人道:“二位稍坐,我去去就来。”
说着竟撇下客人走了出去。
“哟,是来家郎君。怎么地,怨今上烧了布,这是不打算给钱的意思?”
“给什么钱?我是为她好,她自己不争气,给人家同织坊赶出来,不是我,谁能给她找这样好的机会?”
来阁宝又转回来对着俞在渚斥道:“你怎的都不知道珍惜,这机会多难得。你不光累得南陈郡公被今上呵斥,还累得我被郡公迁怒,你呀你!若不是我在郡公面前说尽好话,只怕你已经获罪了!”
正说着,石方巳也走了出来,但见院子中站着一个刚刚及冠的男子,长得颇有些俊俏,只可惜不怎么修边幅,看起来邋里邋遢,举手投足有些猥琐,此时正叉腰同林遐嚷嚷。
石方巳心中一叹,白瞎了这一幅好皮囊。
那人正是俞在渚未婚的夫婿来阁宝,两家是从小定的亲。
来阁宝想用俞在渚的手艺向上献媚。
谁料杨坚夫妇素来节俭,从不用绫罗绸缎。为了禁绝奢靡的风气,竟在朝堂之上烧了布,严令以后不准献这样做工精美的布帛。
来阁宝没得到好处,还被主家迁怒,便把气往未婚妻身上撒。
林遐哪里能忍自己好友被如此污蔑贬低,当场便同来阁宝吵了起来。
石方巳只好走上去劝架。
屋中只剩下了周行同万钟,万钟素来畏惧周行,见没了旁人在侧,他更觉浑身不自在,也想走出去。
岂止刚跨出去一步,便听到周行闲闲开口:
“不距道徒以香烟、血食供奉邪神,而邪神得到了信徒的念力与牲醴,便可将之化为自己的阳寿。可你偷走邪神的香火,又有何用?”
万钟脚步一顿,神色几变,“自然是卖了换钱。”
周行放下茶碗,缓步朝万钟走来。
见他走近,万钟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
周行本就个高,他贴近了万钟,那种压迫感几乎压得万钟喘不过气来。
万钟费尽力气才堪堪按捺住自己不要后退,一张绷紧的小脸却早暴露了自己的紧张。
周行略略俯身,附到小妖的耳边低声道:“偷来的阳寿,你给了林壑吧?”
“你胡说什么,林兄早已作古了。”万钟色厉内荏,声音止不住地有些发颤。
周行慢条斯理地站直了身,睨着万钟,“林壑既已作古,葬在何处?还请万兄指路,我稍后当同大哥一起去林兄坟前祭拜。”
“城外土藏,不坟不树。[3]”万钟梗着脖子,不肯据实已告。
“客堂之上为何无祖座?”周行看了看屋内。
“到了清明寒食,自会设置祖座祭拜。”
“那烦请你将林壑的神主位请出来,我既来了,理当祭拜。”
万钟不想他如此步步紧逼,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说,又没有?”周行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
万钟心念电转,终于想到托词:“即便是天子也只能祭祀七庙,林家不过平头百姓,最多上祭两代[4],如何会有林兄的牌位?”
“只怕不是这个缘故吧?”周行抄着手,慢悠悠地转回来看向万钟,“家祭向来是后人祭祀祖先,断然没有祖先祭祀后人的道理。”
他越说,万钟越是慌乱。
周行一看万钟这反应,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他再接再厉,一句话便将万钟逼入死角:“林壑其实并没有死,你一直在用偷来的香火给他续命,林遐就是林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