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什么时候开始,莽苍山的太阳也喜欢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不叫人瞧见。
石方巳被冻得有些恍惚了,他收回视线,面前的袅袅寒气仿佛化作了记忆里温泉的热气。
“所谓从何处来,回何处去。我从这水中来,便回这水中去罢。”
石方巳最后看了一眼天空,便决然地松了手,直直地朝碧潭深处坠去。
就在石方巳被潭水没顶的瞬间,黄卷猝然而惊,不管不顾地径直扑向碧潭,想要把石方巳捞上来。
可是纸傀儡始终是纸傀儡,一浸入水中,立时便化成了一张废纸,当不得任何用了。
石方巳之前跟周行坦白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说谎。
他的确是因为叛出不距道而遭遇了“油尽灯枯”之灾。从第一次失去感官开始,他就很清楚,自己的末日已经无可避免。
但那时的他,却处在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刻。
他有了一个和和美美的家、有恩爱的眷侣、有懂事的孩子,他舍不得死。
所以他卯足了劲儿,挣扎求生,同那股他看不见的力量抗衡。
哪怕他无力改变结果,但是至少,在最后的日子,他还可以同式溪在一起,他在乎的人,也都安好。
然而,事情还是不可抑制地脱出了他的控制。
他最珍视的人,最终还是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到最后,竟就剩下了他这个孤家寡人。
有道是,哀莫大于心死,石方巳终于彻底绝望了。
他就像是苦苦悬吊在悬崖边的人,费尽了力气,不愿意堕入死亡的深渊,可当他精疲力尽之时,却蓦然发现,崖岸上,早已没有人在等他了。
既如此,他又何苦苦苦执着呢?
石方巳清楚,一旦自己在莽苍碧潭中断气,尸骨便会在顷刻间,消失于水中。
那之后,连这碧潭也会跟着消失在天地间。
式溪同鹿娃就是找过来,也什么蛛丝马迹都不会寻到。他们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哪里闭关,谁也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没有人会伤心。
胸腔中最后一口气也被毫无留恋地吐了出去,窒息的感觉随之袭来,然而痛苦却似乎也在消解。
石方巳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就要消散,一切有如来时。
终得一个,尘归尘,土归土。
石方巳整个人彻底放松,任由自己朝着潭底深处的黑暗沉去,头顶的那一抹光渐渐远去。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迷糊间竟在那光中见到了他的式溪。
石方巳浅浅一笑。
是呀,他的式溪,本来就该在光里。
不同于石方巳的安然待死,周行简直要急疯了。
他那个纸傀儡,其实相当鸡肋,控制起来费劲就不说了,控制距离也不能太远——
三丈以外,傀儡就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了,过了十丈,傀儡就是一张废纸。
周行说的是将黄卷送给石方巳,其实他一直都隐身跟在石方巳身旁。他原本想等到石方巳重塑经脉之后,不需要黄卷照顾了,自己再悄悄离开就是。
上山之后,一路都是杂草丛,难掩脚步声,他为了防止被石方巳听见声音,一直远远跟在后面。
走到这温泉附近,他一时也有些恍如隔世。说起来,莽苍的这处温泉,他当年也没少陪石方巳泡过。
见石方巳来了这里,以为对方想要缅怀故地,并未多想。
因为他躲在稍远处,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记忆中的那处温泉,已经变成了寒潭。
是以当石方巳跳入碧潭的时候,周行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甚至还盘算着,等什么时候自己也来松快松快。
直到石方巳彻底没入潭中,周行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他情急之下哪里还顾得上操控黄卷,自己窜过荒草,狂奔着就往碧潭来。
黄卷却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惶急,这才主动扑入水中想要把石方巳捞上来,然而,没有主人操控的纸傀儡,只是废纸一张,自然入水即化。
事发突然,周行也来不及预备避水符,他一跳入碧潭,被刺骨的冰水一冻,几乎抽筋,差点就要同石方巳来个生同衾,死同穴。
好容易把石方巳从潭底深处连拉带拽捞出来,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大哥!你醒醒!大哥!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周行将石方巳拖到岸边,检查一番,发现石方巳气息微弱,几乎是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了。
周行心中忧惧更甚,着急忙慌地给石方巳送气、控水,直到石方巳倒过气来,缓缓睁开眼,他这才松了口气,继而便有一股怒气从肺腑间烧了出来。
周行揪着石方巳的衣襟,怒嚎起来:“你疯了吗,什么事情就值得你寻死?!”
石方巳却并没有回答周行,甚至于,他没有给周行任何反应,似乎他的魂魄早已丢在了寒潭中,被救上来的,只是一个行尸走肉而已。
周行见石方巳如此,一腔怒火好似被冷风一吹,原地凝成了冰雕,敲一下,便碎成了齑粉,再无踪迹。
“大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大哥?”周行几乎是惶惧地,把石方巳搂在怀里,摩挲着对方的四肢,想要带给对方一点温暖,“大哥?大哥!你别不说话呀!”
然而,不管周行如何动作,如何叫唤,石方巳始终不肯给他任何反应,只如死灰槁木一般,任他搓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