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亓明烽风尘仆仆地回了城入了府,却没在房内看见春宴,心里奇异地拧了一下。
他没有深究这种异样,只把它简单地归因于疲倦造就的烦躁,于是对着身边跟上来的下人们冷声道:
“她是我的婢女,如今我回了城,她倒是懒怠起来,竟让我来等她,只怕再过几日她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尾音有些重,落在那些下人的身上,如山一般,一下把他们压得抬不起头,跪在了地上。
“主上息怒,并非是那婢子懈怠,而是她先前惹怒了亓大人,遭了罚,如今怕是正昏迷着,实在没法过来伺候您啊。”跪在最前面的那人顶着压力颤颤说道。
遭罚?
亓明烽目光一滞,原本就拧巴的心里又奇怪地覆上了一层恼怒,道:“她不是最守规矩的吗,怎的非往明怜面前凑,在我这讨不到好就想换个主子吗,我看她是自讨苦吃!”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他是知道自己妹妹的性格,惹了她,不剥去一层皮根本平息不了事态。
这样想着,他抬起左臂,拍了拍衣袖上的浮尘,凹陷的双眼落在阴影里,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倒要去看看这蠢笨的婢女又犯了什么错。”
为首的奴仆再次开口:“主上,春宴已经被李姑娘带走了,据说是李姑娘向亓大人求的情,将春宴带回到了清月居,就在一个时辰前刚请了医司过去看。”
亓明烽又是一怔,轻棠?她怎么掺和进来了?她不是一直对亓府的这些琐事不闻不问吗?
怀着一丝困惑,亓明烽来到了清月居。
家主回府的消息永远是最快传播开的,哪怕是无意关注的李月参也能从外面匆匆忙忙的各处身影看出端倪来,只是这时间太过巧合了些,她前脚才把春宴从灼息室救出来,后脚亓明烽就回了府,前后不过相差一个时辰。
就好像,故意为之。
李月参蹙着眉头,看了看床上仍旧面无血色的春宴,上前将她露在外头的手臂轻轻放回了被窝里。
在守着春宴的这一个时辰,李月参想了许多,想到了重生前的一幕幕,想到了被骨环咒折磨面色苍白的春宴,与现今躺在这里的何其相似。
只是四年后的春宴会掩住痛意,只当她不知晓,而四年前的这个春宴,将脆弱袒露,眼角甚而泛着水光,她便清楚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是以,重生后的李月参第一次见到亓明烽,就明确了一点。
亓明烽必须死。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随意平淡地过下来,自己还能有这般纯粹的杀意,以己之火苗去焚烧参天古树,看似荒谬,幸而她也不是什么愚笨软弱之人,就看她和他,哪个能棋高一着罢。
“春宴之事,你去问令妹吧。”李月参偏过脸,似乎多看他一息都嫌费眼,淡淡道,“我从你这要个人,做我的贴身婢女,不难吧?”
准备了一肚子问话的亓明烽没料到对方是这般疏离的态度,从前就算不亲昵,也能称得上温和,他一时想不明白这转变的因果,又被她一句话打了岔,皱眉问道:“你要春宴?”
李月参:“是。”
她很少对他提要求,从前他巴不得她多提些要求,这样他们之间的牵连纠葛就更深切一些,然而现在他偿了愿,心中的烦闷却莫名更盛了一层,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道:
“从前我便想支些婢女到你身边伺候着,你说你习惯了过清净日子,不想有人打扰,怎么如今好端端的想要个贴身婢女了?”
李月参这时才淡淡抬眸,琥珀色的眼睛直视着他,明明病弱,气场却不萎靡,端坐在那里,贵气又冷清。
“从前你恨不能支过来七八个人,如今我只问你要一个,你却言语回避,怎么,是舍不得这个小婢女吗?”
若是换个场合,亓明烽会以为她是吃味了,然而她的神态语气与吃味实在挂不上边,倒像是讽刺,有种罕见的咄咄逼人之意。
亓明烽定定地盯着她,半晌才语气和缓地说道:“你知道的,轻棠,你想要的东西,我不会说半个不字。你既看中了春宴,就用她吧,若是哪日用的不顺手了,我再给你换个更称心的。”
李月参点了下头,毫不客气道:“没其他事,你便回吧,我想早些休息。”
她明明白白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觍着脸多呆,只疑心自己近日是不是做了哪件事惹她不快,一面思索一面又匆匆赶往亓明怜住下的地方。
他一走,她感觉屋里的空气都清新不少,随后唤来白松,受了对方的道谢后也不急着开口,而是淡淡地俯视着他,面色平静,瞧不出什么心思来,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白松打了个激灵:
“春宴是不是让你在亓明烽回府后找个机会请他从亓明怜手里救下她?”
不然解释不了时间的巧合。
白松叩首,说道:“不敢欺瞒李姑娘,春宴在得知梅青被亓大人叫过去后,便猜出可能有祸,而这祸最终会落在她的头上,于是她告诉小的,主上过些时辰应该就回府了,她会尽力撑着,若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小的便去找主上请他帮忙。”
李月参葱白细长的手指轻点着木桌,温声问道:“她怎么能确定,亓明烽会为了一个婢女与自己的妹妹生出龃龉?”
白松想起春宴被带走前,用那双极清极美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薄薄的唇瓣轻轻地吐出一句话。
“别直言让主上救我,你只需说,春宴卑贱死不足惜,只是不甘连累亓大人成为别有用心之人的棋子,受人驱使,蒙于鼓中。”
白松将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了李月参,继而说道:“我虽记下了,可没想到亓大人会将她丢入灼息室受罚,灼息室大部分时候是为惩治失职或者叛变的刀妖,哪里是我们这些奴仆能承受的啊,小的慌乱之下自作主张来求李姑娘,多亏了您,她才保住这条命啊。”
李月参微阖眼睑,长长的睫毛盖住她的眼睛,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