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其实很好回答,而话里的深意才是春宴沉默的原因,这份深意与李姑娘莫名的疏离有关。
春宴喉头略滚了下,在对方看似温和实则紧逼的目光中,压下那股铁锈味,单膝下跪,回答道:
“姑娘抬举奴婢了,奴婢不过一介贱民,怎敢认您作阿姊。奴婢知您心善温柔,还请不要对奴婢太好,让奴婢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一句一个“奴婢”,好似在强调二人之间的那道天堑,她把自己摆在足够弱势卑微的地方,语气姿态却并不惶恐,某种方面有着与李月参相同的从容沉静。
李月参缄默片刻,示意她起身:“我随口一说,你既不愿,我也不逼你,只是想让你知道,对你好不是我心善,是你应得的。”
春宴垂首,修长的脖颈显出清晰明显的线条来,向下隐没。
“奴婢何德何能受您如此恩惠。”
李月参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确认了春宴的妖丹等级,下一步就是教她如何更好地运用这些磅礴的妖力。
像春宴这类的小妖仆,无人教授无人引导,顶多能够将体内妖力灌入法器或者咒纹中,以外物护身,更精细一些的术法,比如说将妖力凝成一个小刀片飞出去,则是她们触碰不到的领域了。
大妖世家垄断教育,底层贱民想要出人头地又不想入府,几乎只能靠自学,而大妖早一步抢占了各种咒术阵法教学书卷,创造本家字,用本家字将其誊抄下来,随后一把火烧掉了这些古籍,使得只认识平字的贱民再也无法靠自学来习得术法。
大妖的种种举措都巩固了自身的地位,使得本就只能依附他们的贱民再难翻身,从根源上杜绝了一些潜在的祸患。
而这些,李月参都要教给春宴。
首先便是认字。
令她有些许意外的是,春宴已经能认得一些本家字了,问起师从何处,春宴回答说曾经偷偷溜进过亓家开设的学堂,听得先生只言片语,所以认得一些。
春宴自然没告诉她被发现的后果,她不想吓到她。
“过来一些。”她提着毛笔,余光瞥见安静立在一旁,只探过半个身子的春宴,忍不住抿唇笑了下,“站那么远,能看到吗?”
春宴恭敬上前,却始终与她保持着半尺的距离。
她本想再唤近一点,脑海里又闪过前世春宴抱着她的场景,终究还是咽下声,收敛眸光,一笔一划写了下去。
那道原本随着笔尖晃动的目光慢慢又移到了别处。
“春宴,别走神,看字。”
移到别处的目光又转了回来,像是认错一般,更加炙热,好似要将那泛着古黄色的纸张盯出洞来。
与李月参温和平静的性子不同,她笔下的本家字潇洒狂放,一撇一捺都有各自的章法,却并不凌乱,反而透出股子凌厉来,仿若诗人爬山登高,拨开云雾,面对汲汲营营的众生,疏狂大笑,自在快活。
春宴慢慢瞧着,胸腔里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响。
她喜欢这字。
李月参写完收了笔,将三张纸递给春宴,说道:“我先教你这上面的字,随后你按照上面的步骤尝试一些低级术法,有难理解的便问我。”
“是。”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春宴跟随着李月参学习本家字。
李月参为了让她更快地熟悉起来,先是将低级术法的步骤归纳总结在纸上,带着她认识纸上的这些字,末了听她背诵一遍,叙述其意,再让她自己摸索着练习术法,有难解之处再提点一二,在练习中加深了她对这些本家字的理解。
李姑娘说文解字的本领比学堂的那些先生还要大,从她嘴中念出来的话好像汇成了一条潺潺的流水,流入春宴的心中,难以忘却。
再加上春宴悟性极高,基本上听她讲过一遍都能记住并理解,学习进展比她们预想的还要快。
直到此刻,春宴才明白,李姑娘确实不需要婢女,她把她放在身边,不仅仅是保护她,也是给她提供一个能够专心学习不被打扰的清静之地。
……偶尔,还是会被打扰的。
身为奴仆口中亓家主心尖尖上的白月光,李月参隔三岔五就得被迫忍受亓明烽的嘘寒问暖,亓明烽对春宴似乎极为不放心,总觉得李月参要了她做贴身婢女是件多么委屈自己的事。
言语间只有对春宴的质疑和贬低。
每到这时,原本还平静的李月参就会蹙起眉头,定定地看着亓明烽,不起波澜的眸光却凭空生出一丝锋利来,告诉他,春宴很好。
春宴在李月参的身后,听着姑娘维护她的话语,那些于阴暗角落里滋生的杂念疯狂上涌,最终都被冰封在她的眼底,被她垂落的眼睫遮住。
亓明烽自然看出了李月参的维护之意,心中那股违和感愈发的重了,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来,他将它归咎于失控。
他是亓府的主人,理应掌控府内所有的事,所有的人,然而面前这两人却好像对他的掌控,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