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会那天,大家畅饮着从萨摩运来的葡萄酒,不谈国事,把酒言欢,聊得十分畅快,唯有小西行长看上去和往常不太一样。虽说他也和大家有说有笑,但出于礼貌的附和与发自内心的欢喜并不一样。
小西行长是个非常专业的商人,一般人难以察觉其中的差异……除了与他交心的那几位。
“听闻宇喜多中纳言近日在府中设宴,其间亲自登台表演能剧,中途不知怎的,面具滑落了下来,但由于中纳言大人那时入戏太深,所有观者皆感叹即便面具剥落,中纳言大人直面的神情也依旧是杨贵妃本尊。错过如此惊为天人的演出实乃一大憾事啊。”
那时因身体抱恙而谢绝邀请的吉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主动提起了那日的趣事。
“是啊,简直把《长恨歌》中那位风姿卓绝的贵妃演活了。”
三成提议大家一起敬秀家这位能剧大师一杯,而秀家也对着星空举起酒杯,“敬杨贵妃。敬白乐天。”
他与诸位友人满饮一杯,随后感叹道:
“若不是白乐天的《长恨歌》,这位贵妃或许被当成蛊惑君王的红颜祸水吧。就像昔日人们将纣王的过失归咎于妲己一样。正因为这首长恨歌,人们才会记住那段缠绵悱恻,遗恨千年的爱情。每每出演,都不禁对贵妃感到痛惜。她与唐明皇情深意切,却因战乱被无辜牵连,含恨而终,与心爱之人天人永隔……”
就在这时,原本一直喝酒陪笑的小西行长竟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唐明皇大杨贵妃三十多岁,贵妃真的会爱他爱到情深意切?唐明皇贪恋杨玉环的美色,不惜强夺儿子的爱妻……这段所谓的爱情由不义之事而起,此等背德之事……本就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秀家陷入了沉默,他注视着自己曾经的太傅,眼神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他赌气一般将酒壶里的葡萄酒倒满整杯,一口气饮完,然后又闷声给自己灌了好几杯,直到小西按住了他的手。
秀家瞪了他一眼,委屈又格外倔强地反驳道:“这世间的爱情本就是不可思议的事,若是心之所向,不会因为年龄差异或者是否背德就能有所改变。他们的爱情之所以变成悲剧并非是因为背德,而是因为唐明皇有负于贵妃……在她最需要君王保护的时候,君王抛弃了她,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失态的秀家骤然起身,借着酒劲说道:“我若是那位君王,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沦落到那样的境地,更不会在心爱之人身陷囫囵之时弃他而去!”
或许是酒劲太大,气血上头,说着疯言疯语的秀家只觉眼前一阵恍惚,往前栽了下去,刚刚还在跟他斗嘴的小西行长起身将他稳稳托住,
“宇喜多中纳言似乎有些不胜酒力,我送他回去。”
小西行长扶着曾经的少主,无奈地向几位友人道别。这毕竟不是秀家第一次饮酒,几位友人对他的酒量还是有些了解的。但谁也没有点破……
大门前,秀家靠在小西行长身上,扯着他的长袖往前走,嘴里依旧不知咕哝着什么。
”我会保护好……心爱的人。“
“少主,下次可不能如此失态了。”
“这不是酒后疯语……九郎,我现在清醒得很。”
小西假装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是像出于习惯一般,默不作声地给他披上了一件外褂。
好好的茶会变成了贵妃醉酒,就算是再迟钝也不难看出秀家今日的状态有些不对劲了。
“佐吉此番只邀我们几个…莫不是已经知道会变成这样?”
大谷吉继想伸手去倒杯葡萄酒,被三成以吉继还在养病为由迅速挪开了酒壶,并一语双关地调侃道:
“纪之介(大谷吉继曾经的小名)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吉继的眼角扬起一丝浅笑,
“彼此彼此,佐吉能想到为他们专门组织这次茶会,倒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我只是隐隐感觉秀家和行长有些心事,却没想到…………”
没想到两人之间的心结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纪之介又是何时察觉到的?”
“秀家为行长的事心急如焚,四处奔走的时候。”吉继看着三成,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虽然比起某个直接跪到太阁面前去求情的傻瓜……秀家已经很克制了。”
“吉继……”
三成想要反驳,谁知左近又开始以叙述的语气火上浇油……
“是啊,结果那天刚刚在太阁面前为某人求了情,转头就回来把那人的琴烧了……”
吉继愣了一下,但又好像不是那么惊讶。
“原来真的已经走到那一步了吗……”
被说中心事的三成脸颊微红,却没有否认。
“难怪今日的茶会没见你用平日里最喜欢的茶碗泡茶,这从萨摩运来的酒……莫不是曹太郎送的?”
三成脸上变得更烫了,但并非是因为酒。左近非常专业地憋住了笑容,忍住没说出最近茶室里丢了茶碗的事。吉继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依旧心照不宣地选择不当场点破。
原来……远远不止这一步啊。
曹丕不知道他们在茶会上都谈了些什么,以至于茶会结束的时候,三成的脸红得比喝烧酢的那次还厉害。
“怎么了?“
再过不久,他就要和小西行长一同出发去朝鲜……现在他每天琢磨的都是如何借刀杀人的事,其中不乏一些三成最为讨厌的手段。对于这些……他并不想让三成知道太多细节。
三成也默契地没有多问,只是用那双蒙着醉意的眼睛注视着他,良久才打破了沉默。
“答应我,不管能不能灭掉鸟居元忠的部队……你都一定会回来。“
“如果你哪天成了总大将,千万不能对着身边的人说这种话。这会让人感觉你没有胜算。”
曹丕抬手替他梳落了头发上的雪花,落雪掉进了三成的领口里,他下意识想要把雪花捞出来,没想到三成先一步环住了他的脖子。两人的鼻尖凑得很近,借着酒意,那人索性消除了最后的距离。
“你的伤还没恢复,刚才又饮了酒。“
嘴上这么说,曹丕却还是托住他的后背,锁住了他的退路。他的心跳很沉……察觉到这点的三成似乎在怀里低笑了一声,顺手解开了曹丕的发带,乌黑的长发垂落在他的锁骨上,与铜色的发丝交织在一起。
”不动到伤口就好。“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1597年初,丰臣秀吉出动二十多万大军,水陆并进再度入侵朝鲜。此番远征,德川家康的心腹忠臣鸟居元忠也带领第三军前往朝鲜。暗中与之随行的,还有伊贺忍者的头目,服部正成之子——服部半藏正重。
“此行必是有去无回。我已与主公把酒诀别。半藏啊……若我军遭遇不测,不必保全我。请务必……为主公带回石田治部、小西摄津守等人勾结大明与朝鲜,通敌叛国的证据,若能用老夫一命,换这些人身败名裂,老夫虽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