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担心窗外的少年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举动,茱莉亚赶忙打断了他,
“一堆胡言乱语而已。”
少年握着唐笛的手捏得更紧了。
虽说是胡言乱语,但倘若一点也不在意的话,又怎么会病成这样呢?
“无非就是什么谁要下地狱这类的话,对吗?”
靠在窗子背后的茱莉亚默认了这个答案。少年轻叹一声,随即继续骂道:
“这东西真以为自己能给上帝代言?谁下地狱根本就不是由他说了算,而是由你们上帝说了算不是么?再说了,就算下地狱又怎么样……照理说,我和公子都杀过人,也干过脏手的事,我们也得下地狱……这样你父亲到时候也有个伴。”
“不许胡说!”
她的声音依旧孱弱,但语气却相当严厉,“别像父亲一样……动不动就说自己会下地狱这种话……”
“就算知道死后会下地狱又如何?难道就不好好活了吗?为了由神明才能决定的身后之事而罔顾眼前,这样会很累吧?这样……不是在为死而活吗?你说你们的神明是个大善人,那他也不会希望自己的信徒都这么活吧。”
丹并不知道茱莉亚的神明到底咋样,不过,收养他的曹公子从不会为身前或身后之事而影响当下的抉择。自从和曹公子离开大明国,这便也成了丹自己的生存方式。也正因如此……那日在顺天城,他才会在家族的名声与止战的希望之间选择后者。
“茱莉亚……你会因为那些话就改变对养父的看法吗?”
女孩沉默了片刻后给出了坚定的回答。
“不会。”
“那你的神肯定不会降罪于小西摄津守。要是你的神明和那群家伙一样小气,他还会是个值得信仰的对象吗?”
茱莉亚想提醒他不该擅自揣摩上帝的意愿,更不该说对上帝不敬的言辞,然而……不得不承认,少年的话让她感到格外安心。
她再一次握住了胸口的十字架,
“谢谢你,我已经好多了。别告诉我父亲……那些胡言乱语,不听也罢。”
“放心,”
少年答应得格外干脆,但隔着窗户的茱莉亚并没有看见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那些胡言乱语……是传不出去的。
回到住处的小西行长依旧第一时间去看望重病的养女,万幸的是,那天她的气色看上去恢复了许多。和他谈话的时候,少女会时不时往窗户的方向看一眼,明明那扇窗是关着的……
想必曹太郎的养子已经来过了。
流言止于智者。
只不过……这位智者终止流言的方式是对流言的源头直接釜底抽薪。
原不原谅那家伙是上帝的事,作为一个不信上帝的人,丹只能送他去见上帝。
“茱莉亚的事……谢谢你。”
“这种事不需要你来谢。倒是关于你家少主的事……摄津守大人终于下定决心了吗?”
黑暗中,那位长袖善舞的商人脸上浮起一丝阴冷而决绝的神色。
“不,一个痛快的死亡对于那个家伙来说太便宜他了。就按少主的意思让他活着。至于其他人……”
参与宇喜多骚乱的谱代家臣……在追放时被德川内府暗中资助,然而被资助后没多久就暴毙而亡,死法皆与骚乱前离奇死亡的长船相似。
有人说,这是直家公的鬼魂作祟。
这种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得知曾经的同僚皆死于非命后,害怕成为下一个的户川达安去见了浮田左京亮。然而,就在当夜,浮田左京亮在走廊竟看见一个穿着与背影皆与直家公极其相似的男子,那个男人冷冷地对他笑了一下,随后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心里有鬼的左京亮迅速跑去了户川达安所在的客房,想要将此事告知。然而等待着他的却是户川达安的尸体……其死状及其狰狞。
在那之后……浮田左京亮,那个引发宇喜多骚乱的男人从此惶惶不可终日,没过多久就变得疯疯癫癫。
很快,直家公化作厉鬼亲自惩罚乱臣贼子的怪谈便传遍了日本。敦贺城主大谷吉继在和客人对弈时忍不住提起了这件鬼怪趣闻,坐在他对面的豪商早就从养子的书信中得知了闹鬼事件的始末,丝毫不掩幸灾乐祸的态度。
“一个信上帝的切支丹,居然还会怕鬼。”
“那是因为他心里有鬼。若真是心怀神佛,一心向善之人,又岂会在大阪聚众作乱?这一手杀人诛心……不愧是行长啊。”
吉继对于那群吃里扒外,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家伙也没有虚假的同情,他看准时机落下白子,将几颗黑棋毫不留情地摘了出去。
“如果是我……那个疯疯癫癫的左京亮现在已经死了。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疯,然后抓准时机从背后再捅一刀?行长他还是想维护少主的名声吧。”
“哈哈哈哈……如果对象是佐吉的堂兄,曹太郎是否还会这么说呢?”
虽然无法反驳吉继的话,但坐在对面的男子仍旧认为这个结果只算差强人意。两人关于鬼怪事件的话题并没有持续太久,便很快转移到了更大的版图上。
“尽管铲除了那些叛徒,但失去众多谱代家臣的宇喜多家元气大伤。西国诸将虽素与佐吉交好,然而……也皆为征朝之事所累。更不乏因为征朝之事而对佐吉怀恨在心,隐忍不发之人,以及作壁上观的墙头草。”
纵观整个大局,形势依旧不算乐观。
比起黑白分明的棋局更为凶险的,是你永远不知道棋局上的黑白何时会颠倒。
“所以才要争取东国大名的支持。让那只老狐狸也面对同样的困境。”
曹丕稍微调整了一下棋盘上的黑白子,然而对于最东边和最西边的布局,吉继却仍有些疑虑。
“最上家是因为驹姬之事而和太阁决裂,若是知道佐吉冒着背负欺君之罪的危险救了他的女儿,或可倒向我们这边。然而伊达家和德川家有姻亲关系……虽然伊达政宗对于七将袭击事件中发生在爱姬身上的事颇为愤怒,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反对德川。如若最上家也倒向我们这边,伊达家或许会保持观望。至于西侧……”
曹太郎默契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加藤清正。”
“你认为……他会站在佐吉这边?”
“那个一根筋的家伙在认清德川对于丰臣家的危害后会这么做。”
曹太郎为何会对此如此确信吉继不得而知。毕竟……昔日和谈事件东窗事发之时,吉继并没有目睹审讯室里发生的那一幕。
“清正素来与行长不和,让他与行长共同出战或许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
吉继扫了一眼整个棋盘,最终还是将白子落在了西面。
“若是东国的包围网得以形成……清正要留在西国。因为在那里还有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不可不防。”
吉继看了一眼装着黑白子的棋盒,却不知该拿取黑子还是白子。
那是一个仿佛并没有出现在棋盘之上,也不知是黑是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