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太郎……能帮我一个忙吗?”
“但说无妨。”
“秀家……帮我去看看秀家怎么样了。”
树大招风。
昔日的秀次就是今日的秀家。
被淀殿当众训斥后,关白秀家卷入各种流言,又相继出现了殴打公卿这类的失态行为,如此种种,让人们仿佛看到了当年秀次公的影子。
但许多人都觉得,关白秀家的失态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石田右府推行新政之时,关白秀家是新政最大的支持者。然而,隐岐岛的那场海战暴露出的外患却让南蛮贸易的问题闹得沸沸扬扬,致使石田右府的新政以失败告终。
新政的失败,满城的谣言和近日频频失态的表现让秀家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怀疑他是否有资格做关白的人越来越多,想要弹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殴打公卿事件后,秀家开始闭门谢客,没过多久就发生了石田三成引咎辞职的事。这很难不让人产生某些猜想。
这是否是弃卒保车?
既然石田三成独自扛下了所有罪责,引咎辞职,那么关白秀家只要将新政失败的事作冷处理,假以时日,人们的记忆便会淡化,不会再追究他曾经支持新政的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在新政一事上秀家有连带责任,但他毕竟是关白,一个连带责任还不足以将他扳倒。
若想要让秀赖公亲政,除掉石田右府还不够。只要关白秀家还在位一天,秀赖公就只是名义上的主君。
从关原到大阪之阵的功绩让秀家很有声望,作为拥有百万石的大名,他的影响力不亚于当年的秀次。石田右府引咎辞职已经让东国有了许多不满的声音,如果贸然动他会引起更多麻烦。
除非……有什么更重要的罪证。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一个点燃炸药的火星。
然后……那个火星还真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大阪秋之阵结束不久,小西行长便致力于恢复和朝鲜的外交关系,但进展并不顺利。那段时间,一艘琉球的船正好漂流到了日本境内……被遣返回琉球之前,小西行长和石田三成建议与琉球交好,传达希望通过琉球与大明贸易的心愿。
这个想法得到了秀家的支持,为此,他以关白的名义亲手写了一封友好的国书,交由琉球的船队,并且紧接着安排使节从萨摩出海,出使琉球。
也正是在小西行长去隐岐岛清剿海贼的时候,萨摩派往琉球的使节回到了九州……
准确地说,是逃回了九州。
使节收到的回复却并不乐观。据那位使节所说,琉球的国王在看到国书后突然对日本充满了敌意,甚至用文禄、庆长之役的往事对来者进行讥讽,嘲笑岛津家在露梁被打得屁滚尿流,也敢来耀武扬威。
被激怒的萨摩蛮子一气之下率众与琉球开战,不仅拿下了琉球,还抓回了琉球国王尚宁与他的重臣郑迵。
那位琉球王府中亲明派的代表宁死不屈,并且告诉岛津家,如果不想像露梁那样再被大明当狗打,最好将琉球归还……自己已经向大明写信求援,在琉球讨伐倭寇……
因为萨摩与琉球的交恶,小西行长生前好不容易才通过朝鲜缓和的外交关系再一次陷入了焦灼。
而这一切……都源于宇喜多秀家的一纸国书。
“刚刚才得罪了英吉利,现在又要迎来大明国的敌意……这新政搞得我们四处树敌!”
“是啊,也不知道关白到底都写了些什么玩意!”
“好不容易结束了朝鲜那档子事,现在又惹上了琉球……”
石田右府引咎辞职前,人们群起而攻之的对象是他。现在,他已经退隐佐和山,所有谴责的声音便都落在了秀家身上。朝堂之上,反对新政,弹劾关白的声音愈发高涨。
于是……再也压不住这些声音的秀赖公带着这些消息亲自造访了关白的府邸。会客厅内,望着鬓角已经生出白发的秀家,准备了一肚子话的秀赖一时间也呆住了。
“秀家哥哥,你还好吗?”
“无妨……我只是有些累了。”
秀家坐在他身旁,温润的声音依旧同往日般柔和,只是那张憔悴的面孔却早已没了秀赖所熟悉的光彩。
“我大概生来就只适合做一介武夫吧,虽然会打些仗,但领内却治理得一塌糊涂……就连自以为利国利民的新政也搞成这幅模样。”
“朝臣们都嚷着要你亲自出面,给众人一个解释……我知道,秀家哥哥在琉球的事上没做错什么。”
秀赖说罢,双手按住了秀家的手背,“如果你肯出面,我会支持你。”
秀家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他的目光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陌生。
“不必了……秀赖公。不论有多少借口,西国贸易的问题和琉球的问题没处理好,我都责无旁贷。是我让丰臣家名誉扫地。事已至此,我若不引咎辞职,无法给众人一个交代,更会让秀赖公落个任人唯亲的口实。我已经连累了太多人……绝不能再连累你。”
秀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你要离开我?”
“虽然确实有些早,不过秀赖公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独立亲政的。而且……你和义父一样,从小就拥有我所没有的聪慧。”
他轻轻将手抽走,消瘦的面容略带疲态。
“秀赖公,这几天,我已经把隐居的地点想好了。我会在京都附近渡过余生,好好看着您所治理的天下。请务必……不要被任何人所束缚,成为像义父一样优秀的主君。”
几日过后,关白秀家引咎辞职,将宇喜多家交给了嫡子秀高,随后在堺附近一处种着伞松的宅邸归隐,不再过问世事。
曹太郎拜访秀家的宅邸时,他正在案前写汉诗。
当曹太郎凑近查看,他的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位地主家的傻儿子不仅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亲家……还阴差阳错地读了自己的诗。
书桌上的汉字书法……正是他生前用来悼念父亲曹操的《短歌行》……
“呦呦游鹿,草草鸣麑。
翩翩飞鸟,挟子巢枝。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忧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长吟永叹,怀我圣考。
曰仁者寿,胡不是保。”
今天注定是充满惊喜和惊吓的一天。
曹丕注视着书桌上沾满泪痕的字迹,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现在前所未有的丰富。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秀家和三成一样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打消了这个念头,并且意识到这首诗是用来纪念谁的时候,曹丕又产生了血压飙升的感觉——他和自己父亲可不是这傻儿子跟行长那种关系……
“还没来得及收……见笑了。”
“这是魏文帝曹丕用来悼念其父曹操的诗。用在你要纪念的那个人身上……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你就懂得魏文帝的感受吗?”
行行行……就你懂,你比魏文帝本人还懂……
曹丕用关爱马鹿的眼神看着这个思念成疾的小伙,强忍着把白眼翻到天上的冲动,维持着平静的语气说道:“你知道魏武帝曹操是怎样的人吗?”
“魏文帝曹丕眼中,他是仁者……但在世人眼中,他却是国贼。九郎又何尝不是为国尽心竭力,却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
多次当着秀家对子骂父的曹丕竟以这种方式遭到了报应……
苍天饶过谁?
曹丕强压着一肚子气,反问道:“仁者……你可知,何谓仁者?魏武帝在世之时,虽然和孙刘争霸,但中原之地也被治理得井井有条,未曾给外族任何可乘之机。单于恭顺,名王稽颡,部曲服事供职,同於编户。边境肃清,百姓布野,勤劝农桑,令行禁止。这些……乱世之中又有几人能做到?!魏文帝视他为仁者……并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父亲。”
他将那卷诗篇收了起来,一针见血地说道:“所以……别在这里感时伤怀了。你这样是无法改变他人想法的。不论你有多么思念行长,人们还是会将他视作一个连海盗都打不过,不善战的商人……说白了,行长的死活和他们无关。如果你真的想为他正名,就要让世人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如果你要反抗,绝不能以私怨的名义去反抗。要让世人都知道……有些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不惜身命,也有些人……为了保护自己的权柄不惜借助外力,戕害忠良!
唯有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点,才会有人愿意和你一起反抗。
而你……才有机会向世人证明——
你心目中的那个仁者,当真配得上仁者之名。”
他注视着满脸消沉,神情憔悴的秀家,那双死灰般的眼睛似是在掩藏着什么……
他知道,秀家的颓废和消极不过是表象,在沉默的背后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现在,这场风暴即将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