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兴高采烈,要离开时还依依不舍。
送走九公主,梓鸢来收拾茶盏,惊奇道:“九公主殿下说了一下午,竟然一口茶也没喝。”
明姝不由得掩唇轻笑。
或许这就是少女心性,满心满眼都是心上人,顾不上其他。
八月底,明姝的病基本痊愈,又投身后宫事务。
桂月嬷嬷已被送出宫“养老”,去向不知,有关先皇后的卷宗也没有送到明姝这里。不过听闻祈安殿内在准备迁牌位的事宜,做了几场法事。
康宁公主在那次摔跤之后便搬出宫去,不用再怕宫中有人对她和孩子图谋不轨。
宫里少了个需要照顾的人,明姝也轻松。
时入九月,某日晨起,见窗棂上躺着一只黄叶,方知秋天要到了。
宫里开始采买秋冬的物什,账本又一摞摞往明姝跟前送。
明姝本就不耐烦,伸手一推,赌气道:“明日看。”
梓鸢上前将桌上的账本收起,让常儿去拿字帖。明姝揉揉眼睛,往窗外望去。
今日天色阴沉,整个园子都显得昏暗,好像给人心上压了一块石头,莫名叫人郁闷。
园子里的芍药开败了,明姝想换点新的花草。正想时,一道轻快的脚步声迈进来,整个院子突然间变得活泼。
“皇嫂!”
人还没进殿,便先喊人,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
梓鸢出去将她迎进来,笑问:“九公主这样高兴,是有什么好事来了?”
萧云珊三两步在明姝对面落座,明媚的眼睛眨呀眨。明姝这才发现,九公主今日特意描眉点唇,满头珠翠,既华贵,又尽是风情。
“皇兄今日在藏书阁召见雁回公子,皇嫂同我一起去看看吧!”
“藏书阁?倒也不远。不过本宫身为后妃,不便见外臣。”明姝疑问,“陛下没叫你回避么?”
“哎呀。”萧云珊眼神闪躲,“也不是去看。我们在小隔间里坐远些,就是听听皇兄对雁回公子满意不满意。”
明姝心下明了。
萧以鸣必然同九公主说过利弊,叫她回避。不过是想让萧云珊不要太主动,好叫男方看轻了她。
不过九公主正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越是不许人听,人越是好奇。
“好罢。”明姝叹气,“待本宫去换个衣裳。”
明姝进入寝殿,常儿为她拿来衣裳,外头便传来萧云珊的催促。她在寝殿外来回踱步,显然是等不及了。
“皇兄的人恐怕很快就要到藏书阁了,若是去得晚,恐怕不好偷听了。”
她也知道是偷听。
明姝不自觉扬起唇角,常儿为她迅速地套上大衫,腰间环一条珠玉腰带,至于其他的珠串玉佩便不必带了。
才迈出去,明姝的胳膊便被拎起来了。小姑娘搀着她手臂,就想将她往外带。不过明姝知道她心中急切,也没介意。
路过宫中最大的绿影湖畔,两列浅黄垂柳掩映着道路,让藏书阁显得十分静谧。
门口的太监上前迎接,萧云珊连忙吩咐道:“如果皇兄问起,不要说本公主来过!”
小太监躲避着眼神应了一个“是”。
明姝无奈,补充道:“只要陛下没问,你不用主动提起。若陛下怪罪,有本宫和九公主担着。”
小太监感激地应了一个“是”,热切地领着她们往里走。
“承德殿那边定下了在哪里召见雁回公子吗?”
藏书阁高四层,几十间屋子,适合召见的有宽敞的正厅和一些书房,只看陛下如何看待雁回公子。
“就在正厅。”
小太监恭敬地领着她们经过正厅,萧云珊环视了一下,心中高兴不已,说明皇兄对她的这门婚事十分上心。
只要雁回公子的才学能叫皇兄满意,这事便八九不离十。
萧云珊雀跃地往里走,寻到一间靠近转角的屋子。这屋子与正厅隔了一道门扇,要听点什么应该很容易。
屋里四角都放着书架,唯有中央放置着一张楠木书桌。才坐下,萧云珊立即问:“皇兄有没有什么什么时辰过来?”
小太监摇摇头。
她们只得继续等,其间小太监还推门进来上茶。萧云珊吓得跳起来:“待会儿皇兄来了,你们千万别过来。”
小太监忙道:“奴才明白。”
明姝和萧云珊百无聊赖地喝了两盏茶,外面忽然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皇帝仪仗浩浩荡荡进入藏书阁,众人行礼跪拜。屋子里,萧云珊的神色顿然紧张,明姝将手掌下压,示意她别动。
萧以鸣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一切准备就绪?”
小太监回答;“都准备好了。”
“领他进来。”
没提到藏书阁里可能还有人,明姝当即安下心。萧云珊的视线直直地盯着门外,恨不得将耳朵贴上去。
听声音,雁回公子已进入正厅,向皇帝行礼。
前面是皇帝对雁回公子简单的问话,明姝听得心不在焉,不过听到雁回公子说起江南,立即打起精神。
他说的那些江南名塔雁归塔,名酒春风语,都是些家乡很常见的风物,明姝细细地听着,心底升起熟悉的感觉。
她猛然间也想出去大谈特谈江南的风景,不过忍耐下来。梓鸢上前要替她倒茶,明姝才回过神来摆手,神色恢复平静。
外面还在说话,萧以鸣借故让雁回公子看一幅残画,想让他补全。
明姝一听便明了,这是命题作画。外头的雁回公子也欣然答应,让人呈上笔墨纸砚。
藏书阁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外面众人都在等雁回公子的画作,明姝捻着已经凉了的茶盏,轻松闲适。
只有萧云珊满脸郁闷。
这么宝贵的时间,考雁回公子的画技做什么!她是寻驸马,不是寻画师!
“雁回已画完,请陛下过目。”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的声音忽然传来。明姝指尖一顿,感觉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接着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大抵是小太监将雁回公子的画作呈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萧以鸣沉声评价:“有巧思,尚可。你知道朕今日召见你,是为何事。”
萧云珊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皇兄再度开口,整个人迅速紧张起来,脸色紧绷。
明姝见状,将手掌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轻抚,以作安慰。
雁回公子没有回答,萧以鸣直直地望着他:“你对九公主可有意?”
“九公主尊贵,草民不敢高攀。”
“你虽不是京中世家子弟,倒也是一表人才,在京中也积攒了些许名声。九公主在朕面前提过几次,对你十分欣赏。”萧以鸣直白道,“倘若你有意,朕可以为你赐婚,许给九公主做驸马。”
“陛下。”雁回公子郑重地回答道,“微臣已有婚约。”
什么?
屋子里的萧云珊当即站了起来。
好在没有弄出什么动静,外面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
明姝松了口气,安抚地握住萧云珊的手。
只是婚约,对皇家来说不算什么,萧以鸣更不会在意。
果然,萧以鸣语气并无波澜,甚至没有一丝惊讶:“何时的婚约?”
“天子赐婚,无上荣光,岂不比家中定下的婚事更有颜面?”
“陛下。”雁回公子回答,“少年青梅,一往情深。十年相识,父母之命。草民,不敢辜负。”
听起来还挺感人的。明姝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确定萧以鸣还会不会坚持赐婚,只是这种情谊便可惜了。
萧云珊双手握拳,柳眉倒竖,几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屋外。
萧以鸣的语气依旧平静:“那她在江南,还是随你一同入了京?”
雁回公子立即不吭声了。
突然没了后文,明姝也觉得有点蹊跷,很快,外面低哑的声音传来。
“传闻,她已病故。”
一时间,藏书阁里外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四年前,她离开淮城上京探亲,后来在京中病故。”雁回公子继续道,“雁回此次来京,就是来找她的坟茔。”
萧以鸣的语气终于松动,内心怀疑他在编故事,但还试图维持着体面,继续问:“找到了?”
“没有。”
明姝没听见他后面说了什么,只停在他回答的“淮城”二字上。
淮城?那不只是同乡,更简直就是同城的邻居!
她在淮城生活了十四年,对淮城的每一条街、每一条铺子如数家珍。淮城除了明家、孟家,哪还有什么大家族?
在明姝沉思的片刻,九公主萧云珊终于忍不住,推门骂道:“孟时为,你敢耍本公主!”
孟时为。
听到这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明姝顿觉犹如雷劈。
三个字忽然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少女清脆的打趣在明姝的耳边回响。
“孟时为,你厉害什么?这鱼是你家小厮抓回来的,又不是你。”
“就算是你又怎么样?”
“孟时为,我要上京去了。不一定会回来,你别等我。”
“孟时为。”
“……”
回忆犹如奔涌的江河,直接朝明姝倾倒而下,她差点没站稳,被身旁的梓鸢扶住。
“九皇妹。”男人不悦的声音传来,“不要胡闹。”
唯一隔绝两间屋子的门已被推开,明姝顺着门框往外望去。便看见一男子躬身跪地,神色从容中带着悲壮。
只是这露出来的半边侧脸,却与记忆中的人悄然重叠。
淮城是小城,最知名的两家,一个是明家,另一个孟家,就住在明姝的隔壁。
所谓少年青梅,十几年的情谊,两个人几乎是一同长大,也在同一个学塾里读书。
只是……哪来的婚约?
明姝捂着唇角,忽然感觉到手背上一抹冰凉,她竟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她慌忙去擦,却听萧以鸣疑惑道:“皇后?”
这下明姝和萧云珊暴露得彻底。
明姝匆忙低头行礼,遮掩脸颊上的泪痕,只是声音明显变得沙哑:“臣妾参见陛下。”
孟时为也起身,哑声见礼:“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只听着这声音,明姝的眼泪便不自觉地往下掉。她太想念家乡,也太想念家中的父母了。
她努力克制着心绪,可似乎还是引起了萧以鸣的注意。
男人朝她走来,高大的身影挡在明姝面前:“皇后怎么在这里。”
他分明望见了她脸颊上的泪痕,甚至抬手在她脸颊上擦了擦,试试泪痕真假。
末了,他的语气骤冷:“病还没好。”
不是疑问,是肯定。
不过是见到了个陌生男子,皇后便当众落泪,萧以鸣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阻拦他们接触,寻了个借口。
“皇嫂?”
在皇帝面前,萧云珊不敢造次。她的视线跟随着萧以鸣,到明姝身上,才发觉出不对。
萧以鸣站在明姝面前,阻挡他人的目光。
“不问了,你们出去。”萧以鸣简短地吩咐,“皇后身子不适,让太医过来。”
萧云珊诧异,连忙问:“皇兄,我呢?”
“都出去!”
萧以鸣的语气中带着不耐。
藏书阁内的人被马真遣散出去,很快,屋子里只剩下了萧以鸣和明姝二人。
男人的身影高大而孤傲。他抬起右手,擦过她湿润的眼睫。
“朕从没见你这么哭过。”萧以鸣语气生冷,“他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