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哥哥也如此,这几年他不容易,为了虞家、为了我,他舍弃了很多。”若初苦笑着轻叹了口气:“如果我留在宫门,会让他心安,那便也是我的选择。”
“你若真希望他心安,就该好好活着。”宫尚角看着夜色,面沉如深潭:“毕竟,你我都知道,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人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感受不到痛苦与思念,而这些却是留在这世间的人日日都要经受的。
“我当然知道。我哥哥应该和你说了什么吧?还有瓷音..…”若初有些无奈,她认真解释:“那些都是他们擅自揣度罢了,我从未有过什么放弃的想法,药我也是一日不落的在吃,只是确实早已想尽了办法,千般尝试依旧无果,我便想着多陪陪家人,也是好的。”
宫门也算是对她尽心尽责了,却依旧解不了她的毒,也不见得这最后的时日来宫门会有什么转机。
“出云重莲。”宫尚角突的说出几个字。
虞若初先是愣了愣,而后却是坦然的笑了:“月公子确实说过出云重莲或可解此毒,但出云重莲早已绝迹,我哥哥找了许多年依旧遍寻不得,若是过于执着于此,苦了自己,也累了他人。”
何必呢?
那无异于天方夜谭,倒不如白日做梦来的简单。
“出云重莲虽已绝迹,但在当年雪山厚厚的冻土层里,却深埋着一些遗落的种子。”宫尚角想到两年前宫远徵看到出云重莲开花时兴奋激动的模样,然而那株出云重莲却被执刃拿去给了宫唤羽,当时远徵很是难过了一阵。
“...种子?”虞若初一时有些反应迟钝。
“远徵弟弟派人寻找多年,却也只寻得了几颗。”宫尚角笑着说道:“这么多年,他精心培育,一日不曾懈怠,我想不日便会有好结果。”
“我哥哥苦寻多年,毫无所获,我知道这有多难得。”若初眨了眨眼,眼瞳轻颤,震惊的呢喃:“何况...”
何况...出云重莲生长环境极为苛刻,岂是轻易便可人工培育而成的呢?
“你该知道,远徵弟弟的执着。”宫尚角垂着眸,看着她在夜色下怔楞的脸庞,夜风吹起她额前的发丝,又轻轻落下,一如多年前的那个落日黄昏后。
宫尚角晃了晃神,很快又敛眸道:“六年前,你曾劝我勿要自苦,今日,我也想把这句话赠予你。”
那是六年前的一日,虞若初照旧到角宫习武,那日她轻易便察觉他的情绪不对,但那时他们关系并未缓和,她也不想多问。
很快一日的指导结束,她原本已经离开,却发现落了东西,便折回去取,谁知却看到一向冷漠如剑的男子独自坐在廊下的长椅上,手中拿着一块绣帕,神情落寞。
宫尚角的事情,虞若初在宫门的日子不短,也知道了个大概,这也或许便是她无法继续恨下去的原因。
那一日,是朗弟弟和他母亲的忌日。
虞若初那时候也并没有多待见宫尚角,本来想转身就走的,却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还是留了下来。
“这块绣帕,是...朗弟弟的?”她单刀直入,直白的很,好似半点也不知道委婉一词怎么书写。
“...是。”宫尚角倏地攥紧绣帕,沉默了很久,才极轻的应了一声,又问道:“远徵弟弟和你说的?”
“嗯,听说一些。”虞若初也不太在意,自顾在一旁坐下,许是对他还是有些心境复杂,说话便也不太顾及他的情绪,似是随口闲谈:“我也有一个弟弟,离家的时候,他才三岁,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年纪,但我走了三个月,回去的路上却也忍不住有些想念,心里想着,等回去了,他再拽着我衣袖要我陪他玩,我就勉为其难的陪他一下午。”
可谁知...她再也没回去...
“如今一年多过去,他怕是...也不认得我了,大概也不会找我陪他玩了。”小孩子的记性就那么几日,离了久了,什么也记不清了,怕是连父亲母亲的模样也渐渐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模糊。
“会记得的。”宫尚角紧攥绣帕,想到了他的弟弟:“血脉至亲,不会轻易淡忘。”
“或许吧...”虞若初仰头望天,那个染着血色的夜晚在脑海里浮现,她看着天边橘红色的浮云,淡淡道:“但我希望他忘记...”
宫尚角终于转头看她,却见虞若初微微仰着头,阖着眼睛,微风将她的发丝拂过脸颊,又缓缓落下,随后他听到她轻如微风般的声音,说道:“忘记,便不会痛苦。”
他有一瞬间的愣神,望着虞若初的面容一时间忘了回应,也忘了其他,只是这么看着...
虞若初突然转头看她,脸上是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对他展露的笑容,带着暖意和释然:“离开世间的人,一定希望留下来的人能够遗忘痛苦。”
当她挣扎在鬼门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在家中的哥哥和长安,她当时想,若他们一直记得自己和父母的死,该有多痛苦。
因为她自己就一直忘不了父母死亡的那一夜,那夜的血色至今依旧不断出现在她的梦魇里。
所以...她便想,若是哥哥和长安忘记了,该多好...
“所以...角公子,望你勿要自苦,这一定...也是你母亲和朗弟弟的遗愿。”
“你的父母、兄弟都盼着你平安喜乐。”宫尚角从过往的回忆里回过神来,挥散脑海里的记忆画面,他垂下眼帘,落下的阴影将眸中的情绪藏于深处:“我也希望..…你在宫门的日子能过的轻松自在。”
虞若初怔楞在原地,寒风卷着落叶落了地,轻微的声音在静夜里尤为明显。
她回过神,心下不免有些自嘲,当年她送予他的话,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这儿。
道理谁都懂,可这世间,谁都是庸人罢了。
宫尚角这时又笑道:“远徵弟弟..…定也是如此想的。”
虞若初沉重的缓了口气,似乎也把心里的重压一并卸了下去,她郑重的屈身行礼:“谢谢角公子。”
“不必谢我。”宫尚角压下心中复杂的思绪,只是说道:“我没出什么力,皆是远徵弟弟的功劳。”
“我是应该感谢远徴,但我知道,角公子也定是明白我的意思。”虞若初知道这么多年远徵的坚持与执着,有多么的不易,但她确实也要感谢宫尚角。
宫尚角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只是看向缀着繁星的夜空,复杂的神情隐在夜色里,看不分明,也无人可知。
良久,他才看向她,目光深邃,声音沉沉。
“夜色昏暗,你出来时未持灯笼,我送你...回徵宫吧。”
“多谢角公子。”
两人沿着小道在夜色下前行,再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