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父女的吵吵闹闹中,宁闻禛缓缓抬头,他的目光落在了无尽的黑夜之中:“他们很痛苦,所以在求救。”
“……”
小姑娘正将自己挪得更远些,她鼓着腮帮子,一屁股坐定,就听见宁闻禛的话,老成地一摊手:“谁不知道呢?但是谁愿意去呢——据说当年各宗大能齐聚鬼漠,就为了解决鬼城的怨念,可谁都有各种理由推脱。只有刚化神的沈剑圣拿起了转经轮,他一个人进了鬼漠,他的未婚妻方伽音也跟着去了,后来他们命牌破碎,大家也没做过噩梦了。”
“沈剑圣实乃当世第一人!”小姑娘骄傲总结道。
她父亲欲言又止,看向宁闻禛笑了笑:“她最崇拜沈淮渡了——当年他一去,杳无音信,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幽都魔气横亘三百里,就没有继续扩散了,想必是成功了的。”
“若是不是沈剑圣,鬼城的恶鬼出来,一定为祸四方!”
小姑娘攥着拳头挥了挥,她故作凶狠道:“你根本不明白,后面有多少人想偷偷闯进去,最后连鬼城的影子都没见着。”
“漂亮哥哥,我和你说哦……”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恶趣味,她又挪过来,掩唇小声嘀咕道,“指不定我们现在就坐在谁的头上呢!”
“漆成叶!”男人真有些恼了,他赶麻雀般挥了挥手,将女儿轰起来,指着帐篷道,“去去去,没事干就早点睡觉!大晚上吓唬谁呢!”
调皮的小雀蹦跳着起身,她做了个鬼脸:“略略略,吓唬你呗!”
“晚安哥哥,明天我们一起抓沙鼠啊!”她冲着宁闻禛摆了摆手。
宁闻禛笑着应了,等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掀起的风帘后,他脸上的神色变淡,连带着眼神中的温度也褪了不少。
他又看向了黑暗深处,饮了一口水。瓢中温水早已凉透,冰冷的液体没入喉间、穿胸入腹,像是生嚼了一口碎冰碴,冻得人一个激灵。
“小兄弟,你是来做什么的?”
男人坐在一旁,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掏出了袖里藏的布袋,又摸来竹签般粗的铜针,开始慢慢修补上面的破洞。
一早抓的肥硕沙鼠,愣生生将粗麻摞了三层的猎袋给蹬烂了。这可是他妻子一针一线缝制的,这该死的短毛胖子!
男人又心疼地摸了摸卷起的毛边。
宁闻禛摩挲着瓢上褶皱的木纹,倏忽笑了:“如果我说我是从里面出来的,你信吗。”
闻言,男人也乐了,他摇摇头:“不不不,不可能。”他抬头看向宁闻禛望着的方向,那个传说是幽都鬼城的地方,除了黑还是黑,寂静得连月光都透不进去。
“你可知道这罡风有多凶险,这魔气有多难缠?成叶说的很多我不认同,但我知道——能从那边出来的,当世找不出几个,也定然是一等一的高手。”男人又瞟了他一眼,继续低头串起了破洞,“哪能像你那么狼狈,和泥萝卜似的,让我们从地里刨出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万分笃定。
宁闻禛收回了目光,他将水瓢搁在一旁,又听身边大哥状似无意地絮叨起来了。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很多都想做一番事业,想要挑战权威、想要证明自己,但是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不能冲动……”
宁闻禛一时沉默,他抬头看向男人,只见他的脸一半笼在火光中,鬓发泛着暖黄色调,带着一个父亲独有的柔软,他的话夹杂着风吹砂砾的沙沙声:“有很多人想要去幽都,但不是所有人都是沈剑圣。”
“说吧,你之后打算去哪儿?回家吗?”
宁闻禛下意识又看向了幽都的方向,他下意识摸了摸仍在刺痛的后颈,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亮起:“大哥,你可知哪里有技法精湛的医修,我有事相求……”
男人闻言却笑了,他无不得意:“那你可找对了人,湫林秘境要开了,几乎当世的医修大能都会动身前往,我们就是打算抓了沙鼠去当拜礼呢!”他拍了拍手中的破布袋:“鬼漠的沙鼠,说是血肉里有一丝魔气,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材料——孩子他娘身体不好,我们只能这样碰碰运气,你呢!”
“我?”宁闻禛放下了手,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也是替家人看看。”
他抚着衣袖,上面还有一个不明显的浅红印记。那是一点血渍,是那人牢牢攥着留下的痕迹。
他的心仿佛成了粗布麻衣的一角,逐渐被拧成褶皱的模样,怎么都熨不平整。
“我不放心他。”
他的声音极低,似乎只在说给自己听。
男人将线头咬断,又将布袋递过去,宁闻禛抬眸望去,只见男人咧嘴笑着,露出了一排白牙:“所以别想着什么幽都了,福大命大遇上了我们,捡回一条小命,就不要做不切实际的梦了——明天一起抓沙鼠,等过几日,我带你去湫林秘境!”
宁闻禛弯着眉眼,他伸手接过布袋,粗糙的布面还带着烘烤的余温。
见男人瑟缩着脖子,转身往背风处走去,他突然开口道:“我真是从里面出来的!”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不知为何,宁闻禛捧着布袋独自坐在原地,就像是捧住了沉甸甸的,粗糙的希望,又似砂砾一般,怎么都攥不牢、留不住。
他又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依旧什么都看不到——那座在世人眼中口中无比凶险的鬼城,却是他的家。
宁闻禛又低头看向了手中的布袋,他本该弯起嘴角,可许是火光太过温暖,将坚冰烤化了,不知为何,他的眼眶有些热。
可他只想回去。
只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