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衣衫晕开大片湿痕,他下意识捂住伤处,可在触了满手黏腻后,又放下了,悄悄在衣摆上拭去。
“我要离开。”宁闻禛依旧执着。
沈扬戈苍白着脸缓了片刻,他愣愣点头:“好的,我送你走。”
话音落下,巨大的空茫笼罩下来,他像只亡命的飞蛾,头上扣上无形的琉璃罩,便在其中碰壁,撞得头破血流。
飞蛾颤动着翅膀,轻轻落在离火源最近的地方,从尾翼开始燃烧。
沈扬戈灰头土脸的,制住了宁闻禛,攥着他的手,哑声哀求:“我会送你离开的,先回去吧,我求你了,求你了……”
宁闻禛终于没有力气,忍着钻心的痛,下唇咬得鲜血淋漓,却只能被那人背起,他靠在沈扬戈坚实的背上,感受着温暖源源不断地传来。
这副躯体里迸涌着蓬勃的生机,他似乎能听到沈扬戈的心脏跳动。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
沈扬戈每一步都陷入黄沙中,像在沼泽里跋涉,迢迢黄沙不见边际。
“沈扬戈,放我离开吧。”宁闻禛闷声道,“我想离开……”
靠在背上,隔着模糊的视线,他看不清沈扬戈脸上的表情。
可如今,在第三人的视角下,那人的神色一览无余——
只见沈扬戈微微一怔,他的唇颤抖着,小心地掉了滴泪,又飞速侧头蹭去,小声道:“好,好,你可以走……等我们先养好,就走好不好。”
“你不想留在这里,就不留,等养好了就离开。”
他一遍遍地妥协、退让,甚至不敢再要求什么。
“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不要我也没关系,我不出来就好。”他勉强弯了嘴角,恳求道,“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不。”宁闻禛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唯一的念想就是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他不能死在沈扬戈看得见的地方。
他会伤心的。
沈扬戈只听懂了自己被厌恶,他动作微僵,随即还是将那人在背上掂了掂,小心护着。
他背着奄奄一息的宁闻禛,继续往前走。
“闻禛,别说了。”
他看向前方,目光渺远:“我带你回去。我会给拂雪蓄灵了,不用七年,只要你一好,我就送你出来……闻禛,我再也不会让你生气,不会烦你。”
他抽抽鼻子,忍着哽咽:“你别睡,你再坚持下,好不好。”
宁闻禛一直跟在沈扬戈身边,听着那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恳求着自己不要睡,他说了很多很多,罡风愈烈,划破了他的脸,可他丝毫未觉。
倏忽间,天色愈发黑沉,沈扬戈一脚踏入了光暗的交界,声音戛然而止,身边砂砾正隐隐颤抖着,它们脱离了束缚,竟是反常地旋上了天。
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扬起他的鬓发。
像是怪物呵出的气,森冷又诡谲。
沈扬戈止住了脚步,他的神色茫然,机械般转过眸子,在落在身后时,却成了无比的绝望。
“沙暴……”宁闻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乎丧失呼吸。
此时,身后是无垠的沙墙,恰如千丈高,海啸般席卷而来。
沙暴!
“扬戈,快跑!”宁闻禛眸中闪过极深的恐惧。
尽管听不见,沈扬戈终于反应过来,他背着宁闻禛没命地往上跑,却不料在沙丘顶一脚踏空,两人顺着黄沙滚了下来。
“咳咳!”沈扬戈躬着身子,伤口再次撕裂,他疼得浑身发抖,喉间咳出血沫,只囫囵擦了一把。
眼见着黄沙铺天盖地袭来,恰如蝗虫过境,他环顾四周,眸光一亮,终于找到一处背风坡,摸索着将宁闻禛扶到那里。
狂沙暴是幽都城外最可怕的存在,不止是黄沙,还有魔脉迸裂产生的罡风。
那才是最致命的东西——当年沈淮渡入城时,凭借化神的修为,都被罡风生生剔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宁闻禛骇然注视着黄沙,声音发紧:“扬戈,你快走!别管了,快走!”
他厉声催促着,却见沈扬戈也急迫地翻找起来。
逐青伞,他带了逐青伞!
沈扬戈手都在抖,他哆嗦着解着系带,取出了那柄纸伞:“没事的没事的。”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手放于其上,全神贯注地输送灵力。
伞面竹枝流转过翠绿的光脉,它翕张片刻,颤抖着升空一尺。
有希望!沈扬戈屏住了呼吸,他额上满是冷汗,却加大了灵气灌注。
啪嗒——
逐青伞光芒骤然大亮,转瞬黯淡下来,灰扑扑地砸了下来,溅起尘土。
“逐青!”沈扬戈愣住了,他连滚带爬地捡起它,继续续灵,却没有一点反应。它就这样躺在掌心,像是一把破旧的素纸伞。
沈扬戈近乎绝望了,他嘶吼着、哀求着,用尽全身力气都没法唤醒那柄伞。
“求你,逐青!快点、快啊!”
可那柄伞依旧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动静。罡风夹杂着砂砾划破了他的眼尾,沈扬戈似乎感觉到了刺痛,他抬手一摸,见到指尖晕开的血迹。
狂沙暴来了!
“闻禛!”沈扬戈瞳孔微缩,愕然回头,眼见宁闻禛的衣袖下渗出隐隐血色,他突然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翻身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那人身前。
宁闻禛彻底愣在原地:“沈扬戈,你疯了!”他几乎失声,跪在青年身边,一遍遍扯着他,试图让他离开:“你走!你走啊!”
一切都徒然无功。
罡风凌厉如刀,百刀千刀,千刀万刀,它们一遍遍割在沈扬戈身上。
刀刃轻易划开他的皮肉,剔出骨血,沈扬戈的十指死死抠入黄沙中,他额上青筋迸起,压抑着喉间颤音,冷汗顺着眉骨往下蜿蜒,像是落不尽的浑浊的泪。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面的虚空,如鹰如隼,像是绝境里目露凶光的恶狼。
他的敌人是沙暴,是怯懦,是痛苦——更是自己。
坚持住!
再忍忍!
沈扬戈,你要救他!
你不是个废物!不能是个废物!
衣物分毫未损,但却越来越湿,直到它再也承载不住,便滴滴答答地淌下。衣摆落在黄沙之上,浸透了一道锋利的红痕。
温热的血滴在黄沙上,染红的砂砾随即又被卷走。
这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沈扬戈疼得浑身抽搐,他却死死护着身下的人,几乎是从喉间挤出的字句。
宁闻禛凑近,才听见他在一遍遍地唤着。
“闻禛,别怕。”
他说——
“我会带你回家。”
可是他已经死了啊。
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