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一个一个送走我们。”宋英娘注视着他,双目含泪,温柔又悲伤,“在此之前,给他一点希望吧,假的也可以。”
撒谎也无所谓,让他有一点盼头。
让他足以走出这座城。
只要他离开就好。
*
沈扬戈相信了这个谎言。
尽管它如此单薄,一戳就破。
宁闻禛跟在他身边,看沈扬戈将自己关在书房,捧着那柄剑,一遍遍念着蓄灵诀,念到声音喑哑。
他甚至梦里都在默念着,怀中抱着拂雪剑。
可渐渐的,宁闻禛看出了异样——只见沈扬戈唇色苍白,但两颊却显出异常的红,额上也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下意识探手覆上那人额头,却落了空,霎时,一种巨大的空茫笼罩着他。
“扬戈,你醒醒,别睡在这儿。”
宁闻禛试图揩去那人眼角的泪,下一刻,指尖却传来了湿润的触感。
湿润的。
他能碰到了?
宁闻禛愣住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只见原本半透明的轮廓如今却凝成了实体,上面还沾染着咸湿的泪。
“扬戈。”他哽咽着,再次用手心贴上那人的额头,又顺着鬓发抚下。
滚烫的温度,他在发烧。
熟悉的声音将沈扬戈唤醒,他睁开了泛着水光的眸子,甚至刚开始找不到焦点,好一会儿,他才机械转过目光,这才看见身边的人。
“闻禛,我好想你。”
在看清的瞬间,沈扬戈狼狈地爬了起来,手脚并用,蜷缩在那人怀里,抵在他的肩头,哽咽不能语,“我不敢梦到你。”
宁闻禛的手一顿,他霎时红了眼眶,一手环着青年的腰身,另一只手抚着背,一下又一下,就像安慰着淋湿的狗崽。
“我在呢,一直都在。”
“你是不是原谅我了。”沈扬戈蓦然抬头,惶恐不安。
“我从来都没有怪你。”
闻言,沈扬戈却笑了起来,他的泪还悬在下巴:“骗人,你现在才来见我。”
他竭力稳住颤抖的声线:“我偷偷求你很久了,你都不理我,你从来不回来看我。”
“我根本练不会,我控制不住转经轮。”他眼尾通红,一把攥住宁闻禛的衣袖,语气惶惶,“我没法让它停下来——大家,大家会死的。”他浑身都在发抖。
“扬戈,慢慢来。”
宁闻禛知道他痛苦极了,却没有办法。
“对了,对了!”沈扬戈惶急抬头,眸里闪动着神经质的狂热,迫切又期待,“宋姨说,只要我能控制住转经轮,就能把你们都带回来了——我用不出灵力,是因为根骨有损,只要出去修好,就有希望。”
他攥着宁闻禛的手骨节隐隐泛白:“还有希望,对不对!”
那个瞬间,宁闻禛彻底哑了嗓子,此时此刻,他才懂得宋英娘话里的意思。
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不能再那么痛苦了。
对上那双眸子,沉默片刻,宁闻禛还是缓缓点头。
“是。”
得到肯定后,沈扬戈蓦地笑了起来,眼角却划过泪,又紧紧箍着那人的劲瘦的腰:“闻禛,你能不能迟点离开,再陪陪我。”他呓语着:“如果当年你来晚点就好了。”
宁闻禛的心霎时一紧,他恍惚低头看着那人,只见沈扬戈依旧乖顺地靠在他的胸口,眼泪却一滴滴地洇开。
“如果我死了就好。”
沈扬戈曾无数次感谢上苍,让他遇见了宁闻禛,让他回到家,拥有了那么多亲人。
直到现在,他却无比希冀当年自己能够死在辛家村,被火一烧,化作一捧灰,轻轻散在风里。
也许有一日,他会吹入黄沙,吹过荒漠,遥遥看一眼这座城。只在瞬间交错,然后无知无觉地各奔东西。
不必拥有,也不会失去。
*
宋英娘死后,沈扬戈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吃不喝整整三日,就坐在夜亭门外,蜷着身子。
他像是在等着谁来领他。
可谁也没等来。
后来,他更加沉默寡言,像是一潭死水,腐朽的气息由内而外发酵,他一脚没入泥沼。
再后来,所有人都在坚持陪着他,坚持到自己维持不住完整身躯的最后一刻。
这种无声的鼓励似乎有了效果,青年眼中再度一点点燃起了星光,他终于能说能笑了,能扬起嘴角热热闹闹地坦然迎接他们离去。
所有人都在天真地以为一切在变好,除了宁闻禛。
他眼见着沈扬戈越来越沉默,他给拂雪蓄灵时经常走神,某次不经意地忘记归鞘,剑刃划破了他的手掌,而沈扬戈却看着潺潺流淌的鲜血,短促笑了一声。
他缓缓收紧了拳头,好似感知不到疼痛,任由伤口撕裂。
宁闻禛探手,触碰着他指缝间渗出的血,殷红的,像是滚烫的熔浆,径直烧灼着他的灵魂——他同样在烈焰中煎熬,不得善终。
在最后的那日,沈扬戈叩响了华月影的房门。青年肆意随性,他半倚房门,调笑着开口:“华姐姐,拂雪蓄灵完成了,我想出去看看。”
他眼里亮闪闪的,带着该有的天真,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多残忍的话。
若是他离开,就势必要启用转经轮,华月影便无法存活。
“好。”华月影也笑了,她摸了摸沈扬戈毛茸茸的脑袋,嘱咐道,“想去就去吧,万事小心。”
得到了长辈的首肯,沈扬戈灿烂地笑了起来,他将备好的储物戒高高抛起,一把接住,像是放飞的鸟儿径直奔向城外。
可宁闻禛却知道,这只鸟儿永远都飞不出这座死城。
他送别了华月影,在落日霭霭之际,在城墙上找到了沈扬戈。
青年脸上没了笑,他高高坐在残垣之上,目光倒映着落日的余晖——带着苍老的没落的气息。
他能感觉到城中的气息,便在无人处给华月影送葬。
宁闻禛坐在了沈扬戈身边,一起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见着他摩挲着手中的储物戒,在夕阳彻底被黄沙埋葬的那刻,骤然打开——
只那一刻,他的心几乎被撕碎。
千万张雪白的经卷像是破笼而出的白鹄,展翅奔赴天地苍茫之间。
那是一笔一画誊写的安神卷。
是生者对往生者最诚挚的祝愿。
“愿你安息。”沈扬戈弯起嘴角,他又说了一遍,那双本该生机盎然的眼里如今却一片死寂。
孤身坐着的青年,像是旷野无人问津的风,寂寞地给自己唱着歌。
他不知道,他坐的地方,正是许多年前,他父亲带宁闻禛来过的地方。
那时的沈承安也眺望着同样的远方,初为人父的他满怀憧憬,期待着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小扬戈将会拥有很多很多爱,他会成为这个世间最快乐的孩子。
他用手划了一道长长的路,告诉年幼的宁闻禛,说要从这里一路破出去,开一条天路。
所有人都会解脱。
兜兜转转,拂雪剑握在了沈扬戈手中,它并没蓄灵完成,为了让华月影安心离去,他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至此,幽都城只剩下了一个人。
沈扬戈没有离开,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幽都的王。
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