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扬戈倒吸一口冷气,他再次逡巡着这棵古怪的参天巨木,许久才开口:“我们难道要把它整棵都挖出去?”
“……”
“为什么不考虑直接死在这儿呢?”那人无奈。
“如果还有机会,为什么要放弃?”沈扬戈说干就干,他解下腰间的储物袋,又撸起了衣袖,环顾四周,找到了扁平的石块,开始半跪在树根旁,刨起泥土。
垂落在地面的树干上显出衣衫的褶皱,他碰了碰木质的触感,又确认了一遍:“真的没有感觉吗?”
那人胸口以下的躯体已经被怪木同化了,只有头还能轻微地转动。他阖目感受了下,老实道:“没有。”
闻言,沈扬戈也不再犹豫,开始卖力刨着树根。
他只顾埋头苦干,丝毫没有注意到,而一旁的宁闻禛却看得清楚——随着他每个动作,哪怕再小心翼翼,那人脸上都不免浮现出隐忍的痛色。
他紧抿着唇,脸色煞白,可却强撑着没有出声,脸颊上的肌肉却不自觉抽搐着。
“扬戈,扬戈,快停下!”
宁闻禛眼睁睁看着血色从那人唇边淌下,他急忙上前,想用手接住,可温热的液体却径直穿透他的手心。
此时,沈扬戈手中的动作也停下了,不过不是因为宁闻禛的话,他茫然地举起石块,见着边缘上沾了一抹红。
裸露在外的根系开始渗出红色的汁液,就像是人受伤一般。
“你、你还好吗?”沈扬戈终于看到那人脸上的神色,他抛下了石块,忙不迭起身问道。
“咳咳……”
那人咳嗽几声,血沫飞溅,他咧开嘴:“你看,我就说是无用功吧。”话罢,他又紧紧抿着唇,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
沈扬戈沉默着掏出了纱布,替他擦去血渍,又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我也会被困在这里吗?”
“……”
那人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叹气道:“还有机会,过几天堵在洞口的树会挪开,也许只有一刻钟,谁知道呢——总之,那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他似乎累极了:“也许这棵树吞了我还要消化一下。”
沈扬戈道:“我会带你出去。”
“你真的……”那人看着面前这个莫名执拗的青年,又气又好笑,“你就别白费力气了——你听说过木石之心的传说吧,我就是个贪心的人,妄图长生,结果困在了这里不得生不得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长生了。”
沈扬戈指了指巨木:“变成这样?”
话音落下,他先自顾自摇摇头:“可我还有事呢,必须出去,我在来的路上都做了标记,只要能出去,我们就能离开。”
那人调侃道:“你不是说会有人来救你吗?”
片刻沉默后,沈扬戈道:“如果他们不来呢。”
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沈扬戈只能在一旁找了处平坦的地方,收拾起枯枝树叶,用火折子燃起火堆。
随后,在那人的注视下,他掏出了圆溜溜的地豆。
“你没有辟谷?”那人有些惊诧,眸子转了过来,“还不会用火术。”
沈扬戈手脚麻利地削尖木条,回避了第一个问题:“会的。”
他头都不曾抬:“会用火术,就是控制不好。这儿都是树,一下点着了,我们可真就完了。”
“你怎么敢来湫林的。”那人无语道。
见沈扬戈没有回答,那人又开始絮絮叨叨。
“喂,你知道霜叶山吗?那是我住的地方,距离湫林很远很远。御剑的话,嗯……”思忖片刻,他肯定道,“也需要——大概两三日吧。”
“从我家来,走了半月有余。”沈扬戈不是很懂他“遥远”的思乡情。
“……”
被他一打岔,那人的话哽在喉头,他恶狠狠道:“知道了!”
可这个鬼地方难得来人,他甚至没有气到半刻钟,又兴冲冲地搭话。
据他所说,他是霜叶山的一名散修,叫纪安珣,来湫林就是为了寻找木石之心,不料落入了怪木的陷阱,莫名其妙倚着树睡了一觉,醒来就再也走不掉了。
当时不敢断胳膊断腿,到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连刀都拿不起来。
纪安珣如是说。
“你什么时候被困住的?”
“好像是……”纪安珣回忆片刻,“是上次秘境开启的时候吧。”
“啧,上次什么时候开启来着?”
眼见纪安珣陷入自我怀疑,沈扬戈将枝条掰断,扔入火堆,火焰被打散后的瞬间聚拢,摇曳着赤红的身躯。
“你都被困住了,秘境开了也不知道吧。别想了,费脑子。”
“你!”纪安珣一噎,他转而盘问道,“对了,你还没说你来湫林做什么呢?据我所知,长阳漠离这儿远着呢。看你跟个愣头青一样,莽莽撞撞,甚至连木石之心都不知道……”
只有傻子才不要木石之心呢!
正巧地豆熟了,沈扬戈掀开焦黑外皮,掰了一块,起身走向纪安珣,在那人惶恐的眼神中,一把塞到他嘴里。
“唔唔!”纪安珣作势扭头,却被狠狠堵了个正着。
什么玩意!他都辟谷了辟谷了!
还吃这种糙粮?
嚼嚼嚼。
呃,好像有点香。
继续嚼嚼嚼。
舌尖的绵密的触感蔓延开来,带着温热的焦香,纪安珣眼睛亮得惊人,他像是重新活过来了,嗖地转头,“啊”地张大嘴巴,等待着投喂。
沈扬戈又掰了一块,塞进他嘴里。
“别、别说,还挺香。”纪安珣囫囵咽着。
直到把一颗全部分完,沈扬戈才重新坐回位置上,纪安珣砸吧着嘴,眼巴巴盯着他又掏出了下一个。
宁闻禛看着好笑,他知道,这是沈扬戈不想回答了——每当他想逃避什么问题,总是会用塞东西的方式让旁人闭嘴。
辛家村的经历在沈扬戈身上烙上了印记,在他的思维里,吃东西是最重要的,无论什么问题都要排在吃饭后面。
哪怕被打、被骂、被一脚踹翻,他都要将最后一口干馍塞进喉咙,咽下胃里,好像每一顿都是最后一顿。
雷叔形容他吃饭,风卷残云,活像是个土匪。
宁闻禛坐在他身边,见沈扬戈正安静地守着火堆,视线往下,又落在那人手指上——正轻轻转动着木条,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他至今都能想到他递来的一朵沙棠花。
垂着艳丽的颊,斜斜插在窗框上。
“喂,你着急回家难不成家里有美娇娘?”显然,地豆并没有填满纪安珣的好奇心,他咂咂嘴建议,“干脆别走了,反正我没几天好活,留下来给我烤地豆吧!”
闻言,宁闻禛微微皱眉。
沈扬戈的手一顿:“家里人不在了,但我要回去救他们。”
“呃……”纪安珣知道不该戳他的伤口,但沈扬戈的话着实让他好奇。
回去救他们?不在了怎么救。
“你想要起死回生?”
“嗯。”
“痴人说梦,你知道逆转生死需要什么代价吗?所以你想要木石之心?”
“不。”沈扬戈却摇摇头,“它只能救一个,我要救很多很多人。”
“睡吧,梦里什么都有。”纪安珣乐了。
沈扬戈却抬头望过来,他的眼神如此坚定,就像是月光下松枝坠着的冰棱,折射着冷冽的,笃定的光。
“我有办法,我会做到的。”
火堆中枯枝迸裂,发出轻微噼啪声,沈扬戈垂下眸,焰星四溅,摇落了他睫上的一片雪。
没有人再说话了。
宁闻禛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