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凉的。
如今也只剩他一个。
*
云州大疫三年,名唤“口疫”。
他们说这是神灵的报复,兴许哪些不长眼的冲撞了长生殿的某位,结果遭到了诅咒。
凡是有说出或者听到任何“口疫”字眼的,就会被锁定。然后“那个东西”就会降临,从一户开始蔓延,避无可避、十室九空。
直到现在,这场“神罚”几乎摧毁了整个云州。
沈扬戈一路走来,本该富饶的土地上满是烧焦的痕迹,整村整村空寂。渐渐远离了云州城,才见到稀疏的人烟。
他也试图挽救过那些生命,可盛逢只给予了他被庇护的权利,他不是木石之心的主人,甚至只能勉强吊着自己的一口气。
对于药宗介入都只摇头说无解的疫,他毫无办法。
兴许找到纪安珣,那个木石之心的新主人,还能有一线生机。
距离霜叶山只有两日路程了,沈扬戈抿了抿唇,干涸的血痂下泛起刺痛,他看了眼杂草丛生的路,只能撑着木棍,蹒跚地继续往前。
这是座隐藏在半山腰的小村落,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但门前并没有挂白灯笼,想必怪疫还没波及到这里。
沈扬戈用拳抵胸口,穿心伤至今也未愈合,连日来的奔波让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随身的水已经用尽了,水井枯竭,山林里水源不定,现下亟需一个休息的地方。
于是,他叩响了第一户的门。
“你是从云州城来的吧。”半开的门缝里透出一双警惕的眼睛,妇人将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带着气音。
“我……”沈扬戈说不清云州城是哪个方向,他指了指来路,“我是走这条路的。”
“那就是了。”妇人小心觑了了外头,随即“啪”地将门死死关上,“快走快走,别待在我门口。”
“……”
沈扬戈用手撑着木门,堪堪稳住身形。
宁闻禛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倒下,可他调匀气息后,拄着木杖继续往前。
沈扬戈猜到会被拒绝,现下人人自危,他又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不怪旁人避之不及。
可他也有必须的事要完成,不能停下。
正想着,地里斜出细石,他拖曳着步子,一时不察,重重摔倒在地。
躯体与地面碰撞发出闷声,他弓着背,似乎磕得狠了,疼得额角青筋迸起,血色全无,一时爬不起来。宁闻禛俯身扶他,手却一遍遍穿透躯体,像是捞过一阵风。
最后,他将手覆上沈扬戈的手背,轻轻交叠。
“放弃吧。”宁闻禛跪在他的面前,声音很轻,“扬戈,我们回家好不好。”
话音落下,沈扬戈就用行动回答了。
他喘息几声,摸索过裹成木棍的拂雪,指尖抠入泥土,生生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他不能回去。
他答应了盛逢送心,还要补好自己的骨。
那时他才能回家,回去救他们。
沈扬戈又去下一家,回答他的只有紧紧闭起的门栓。
“快滚!”有人隔着篱笆怒斥着。
哐啷——木柴狠狠砸上了门。
沈扬戈愣了片刻,只能往下走去。这次的是个和善的老妇人,她只是温声道了歉,说家中还有幼子,让他去其他地方看看。
“多谢。”沈扬戈微微颔首,他眸中的光黯淡下去。
“小伙子,你要不去那头试试?”老妇人又追了几步,她隔着稀疏的篱笆指了指前方的路,“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出了村,往南两里地,还有户人家。”
她似有不忍,却还是颤巍巍地拄拐道:“去那儿试试吧。”
沈扬戈没看懂她眼里的情绪,他愣愣点头,又道了谢。
村南二里外,只有茂密的林。沈扬戈走了许久,直至夜幕沉沉降临,嵌上星子,他都没有找到所谓的“人家”。
也许老妇人只是为了让他离开,撒了个谎。
沈扬戈擦了擦鬓角的冷汗,他环顾四周,准备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无意中看到一点异样。
左边的岔路里,似乎有更深的阴影。
他往前走了几步,眯起眼看了许久,才隐约窥见了房屋的轮廓。
太好了。
沈扬戈燃起希望,快步上前,可随着靠近,他的心跳又缓了下来——那座简陋的小屋没有亮灯,只孤零零地蹲在黑暗中,门外的篱笆也破损了好几处,地面落了一层枯叶,看上去不像有人的样子。
他敲了敲破旧的木门。
咚咚。
叩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尖锐。
不成想,吱呀——顺着他的力道,木门应声开了条缝。
门没栓上。
沈扬戈抿着唇,伸手将它捞了回来。等重新掩好后,咚咚,他扶住门沿,又敲了两声。
像是一种莫名的固执。
没有应允,就不得入内。
林中夏蝉寂静一瞬,再次此起彼伏地扯起了破锣嗓子,周遭很喧闹,但小院却是死一般寂静。
它黑黢黢的,像是一处荒冢。
沈扬戈累极了,他正想靠着门坐会儿,就听见了里头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窸窸窣窣,是撩鞋的声音。
随即,咚的一声,木凳被绊倒。
叽呀——门轴发出了摩擦的颤音,它被拧着皮肉生生旋出了骨头。
月色下,屋门前立着一个人影,瘦削苍白,像是竹竿扎起的人形,他撑起空荡荡的衣衫,没有一丝生气。
“谁?”他扶着屋门,又往前一步,嗓子发出砂砾摩擦的声音。
月色终于照出他的全貌,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巴掌大的脸上嵌着一双黢黑的眸子,他的脸是苍白的、唇是苍白的,甚至从破烂衣裳里探出的手脚都是苍白的。
更像是纸扎的人偶。
沈扬戈愣了片刻,急急解下水囊,回道:“这位小兄弟,我路过这里,水囊空了,想要讨点水。”
少年一字一句说得沙哑:“我生病了,你最好去村里要水。”
沈扬戈有些尴尬:“我刚从村里来。”
他没再多说,但其中之意却清楚——村里还没遭疫,对外人的警惕心很强,见他一副孱弱的模样,纷纷掩门闭窗,
正是他们指路到这里来的。
沈扬戈见他年幼,也不好让他为难,只是系上水囊,再抬头时又是乐观的模样:“无妨,我再往前走走,兴许就找到了。”
可在这座山里,除了自家千辛万苦打的水井外,最近的溪流也得翻过山脊了。
阿鱼开口唤住了沈扬戈:“你等等。”见他止步,他指了指门外:“就在那儿等着。”
话罢,他摇摇晃晃地转去隔壁厨房,不一会儿,暖黄的光便从窗里透出来了,天地间簇然亮起了只暖呼呼的灯笼。
沈扬戈的心突然落定了,他仿佛感受到了热意扑面而来,周身依旧裹着被夜露打湿的衣裳,但寒冷顷刻褪去。
他靠门缓缓坐下,拂雪就靠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