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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年年有余(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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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安然无事。

次日一早,候二拎着黄铜钥匙来到庙前,就见着沈扬戈站在树下,身上落了一层霜。

他呵了一声,语气不虞:“哟,还回来呢?”

钥匙捅入铜锁,咯吱咯吱撬开了柄,他头也不曾回:“那位大神呢?闯了祸就藏起来,现在倒是不敢露面了?”

“我要找纪安珣。”

候二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都叨叨叨了多少遍了?”他嘀咕道,“又没说不让你见。”

“那位大人可说了,你若是来,就带你去。”他抬抬下巴,精明的小眼微微眯起,“我原本还说,你肯定不会来。”

他迈入庙中,绕着供桌觑了一圈,随意捏了颗枣子,往肚皮上擦擦就送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含糊道:“走吧。”

霜叶山庄坐落在山林深处。

沈扬戈候在院里等了许久,院里伫立着一颗巨大的霜叶木,夏天在微微泛黄的叶尖苟延残喘,初秋正顺着叶脉侵占领地。

脚下是绵软的草皮,树根微微隆起,像是巨人手背迸起的青筋,稳稳抠入泥土。

他在树下逗留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摸上树皮。

入手粗糙嶙峋的触感,翻起尖锐的边缘,像是竖起的薄刃。

同湫林的像,也不像。

忽而佩环碰撞,发出玉石敲击的轻灵音,伴随着沙沙的脚步,有人走近了。

沈扬戈回头看去,他曾经想象了无数遍纪安珣的模样,能让盛逢在漫长岁月里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可真的见到了纪安珣,他突然明悟了——那是一种春风化雨的温和。来人长了一张清隽的脸,薄唇微微上翘,嵌着玲珑的唇珠,却丝毫不显柔弱。

他天生一双含情目,却不显狎邪。

同旁人的气质不同,他想着,闻禛的眼睛也好看,平日总是弯着,只能见到一弧月牙,可他生气时,冷冷一睨,满是居高临下的骄矜,像是高傲的猫。

盛逢也和善,也是不同的,像是邻家的哥哥。

而纪安珣一眼看过去,就让人心生亲近,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沈扬戈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纪前辈,在下沈扬戈。”

纪安珣弯着眉眼,虚虚扶了一把:“饶昱说,你要见我。”他的声音也温和,像和煦的春风。

话罢,他侧头打量着面前青年,有些好奇。

饶昱向来喜欢给他变些小把戏,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

沈扬戈却答非所问:“前辈,这棵树长得真好。”

纪安珣顺着他话看去:“是啊,我们一早看过,整个霜叶山就它长得最盛。”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即又笑了,“所以才选在这里落址。”

“也没铺石板,它就能一直长,也许很多年以后,就能长得比天还高。”

沈扬戈看着那人脸上的笑意,心却烧了起来,他的喉咙发痒,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不值得。他觉得。

可究竟是什么不值得?他又说不出来了。

沈扬戈垂下眸,盯着地上隆起的树根,盘根错节,忽而感觉自己站在一张蛛网上,被兜在半空中,晃晃荡荡。

那盛逢呢?

这棵树那么像它,你看它的时候,有没有一个瞬间会想起他?

可话到嘴边,沈扬戈只是抬起头:“前辈去过陆川城吗?”

纪安珣不明所以:“自然。”

“燕落海呢?”

这人怎么如此奇怪?尽管疑惑,纪安珣依旧好脾气道:“去过。”

沈扬戈点头:“那就够了。”

他替盛逢问完了。

“还不知你找我是……”纪安珣脸上的笑意淡了。

沈扬戈道:“前辈,你可知道云州有疫。”

“疫?”纪安珣脸上有明显的疑惑,“我许久没有出过霜叶山了,还真不曾听说过……”话音未落,他蹙眉思忖,忽然道。

“去年腊月,有人求医,难道是那个?”

张堰桉曾和沈扬戈说过,霜叶山也传出过治愈疫者的消息,不过很快便消失了,众人只当是个谣言,并没有掀起水花。

如今看来,倒是确有其事。

沈扬戈道:“您救好了他?”

纪安珣点头:“对的,是个男人,他的病极为棘手,我救活他后昏睡三月有余,后来就没有听说过什么消息了。”

“云州大疫,要是都像这种,那就不妙。”他的担忧不似作伪,追问道,“倒是没在霜叶山听说过,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沈扬戈直视着他的眼睛,企图从其中窥探出一丝异样。

可没有。

那双眼睛清透如镜,如今眉头微微皱起,拢出川字,颇为忧虑。

一种声音告诉他:也许纪安珣不是真凶,他没必要说谎。

而另一种声音又在制止他:指不定他是在说谎呢?谁家坏人会大大咧咧在脑门上刻字的?

沈扬戈犹豫片刻,伸出了手:“纪大人,我此次前来,不光是为了完成故人所托,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求您帮忙。”

纪安珣神情肃穆:“你说,我能做到的,一定……”

还不等他说完,在视线触及到沈扬戈掌心的那刻,声音戛然而止。

翠绿的石,正安静地悬浮在半空,发出莹莹的光。

忽明忽暗,像是心脏跃动的节奏。

“他让我给你的。”

风都停滞了,冷硬地絮结在叶间,万籁俱寂。

不料,许久的沉默后,纪安珣敛了笑:“我不要。”

他一副淡漠的神情,垂着长睫,看着那颗莹莹绿光的天下至宝,许久才弯起唇角,随口问道:“他死了吗?”

沈扬戈“嗯”了一声,他伸手托着木石之心,语气固执:“盛逢让我带给你,你不要也好,扔了也罢,都是你自己的事。”

“只是如今云州大疫,我希望您能用它救人。”

话音落下,纪安珣抬手捏起了木石之心。

在所有人都触碰不得的情况下,他轻轻捻起了它。

纪安珣对着阳光赏玩片刻,正当沈扬戈松了口气时,却见那人噙着一抹笑,将它抛了出去。

就像是扔掉什么垃圾。

沈扬戈抬起的脚又放下,他赫然抬头,只见纪安珣脸上是一种无畏又清冷的神色。

那人眉眼笑意尽敛,声音淡淡的:“谁爱救云州谁救。我从来都不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他总是自以为是,认为我需要所谓的长生。”

“他以为我会被他控制吗。”他冷冷地看向沈扬戈,下巴微扬,似乎在等待附和。

没想到,沈扬戈一言不发,他在纪安珣的注视下,转身顺着木石之心滚落的方向寻去,半跪着在草垛里摸索。

拨开柔顺如发的草叶,他摸到了坚硬清凉的触感。

找到了!沈扬戈紧紧攥着它,他回头道:“你真的不要了吗?不要就给我。”

“你!”纪安珣的下颌紧绷,冷嗤道,“你就那么没出息!”

“您要不要了。”

沈扬戈有些不耐。

“不要了,给你就是。”

沈扬戈沉默地注视着他,似乎在确定真假,看得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许久,他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摆上沾的草屑,又举着木石之心,拔高语调道:“言出法随,劳烦前辈再重复一遍。”

被他这种态度一激,纪安珣涨红了脸,他死死注视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几乎嚼碎了:“我自愿将木石之心交予你。”

“我不需要。”

倏忽间,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微妙联系瞬间消弭,纪安珣倏忽间愣在原地,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仿佛一直纠缠的蛛丝被骤然扯断。

那种隐约的,烦人的牵连终于在这句话中荡然无存。

他的心霎时一空。

沈扬戈似有所感,他垂眸看向手中的荧绿光团,然后轻车熟路地攥拳,木石之心没入手心,一点绿芒消失在指缝间。

事情办完了,他转身欲走,却又被身后迟疑的声音唤住。

“那个——”那人的声音微微拔高。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回头看去,只见纪安珣撇开视线,眉毛却在抖着,眼眶微微泛红,哑声道:“他让你来带我回去的?”

沈扬戈以为他没明白,解释道:“他死了。”

“所以,是他让你来带我回去的吧。”

沈扬戈看着纪安珣梗着脖子,孤零零地伫立着,忽而明朗了。

他只需要“是”。

他只需要一个回去的理由。

沈扬戈的脚步顿住,他的声音淡了:“他一直在给你引路,只是你没有回去过。”

“我……”那人似乎想要辩解,却徒然启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扬戈也不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轻笑一声:“谁知道呢。”

谁知道那棵固执的蠢树在哪里呢?

也许山也是他,海也是他。

湫林之主,盛逢之木——

世间万物,无一是他,也皆是他。

沈扬戈胸口堵着一口气,匆匆离开了山庄。

现在最好的消息就是——

他呼出一口浊气,微微攥拳,澎湃的生机在他的血脉中涌动,呼吸间都是湿润的草叶清香,他终于感受到了完整的木石之心。

他有办法救云州了!

沈扬戈笑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眶有些热,只想赶紧下山,把这个好消息同张堰桉分享。

既然纪安珣不是凶手,接下来,他们一旦摸出真凶的线索,就能解云州的疫。

有了木石之心!

只要有了它。

他飞也似地下了山,胸膛涨得满满的,喜悦充斥着心脏,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

他们落脚的破庙隐在林间,清晨,阳光在林间破雾,照亮了半面的神佛。

沈扬戈不知道,他一离开,这里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饶昱缓步走进来时,张堰桉正跪在殿中,双手合十,阖目诵念。他像是入定的老僧,唇动飞快,似乎已经念了千次万次。

狼妖好奇打量着面前这人。

周身没有一丝灵气浮动,他翕动鼻翼,又仔细嗅了嗅,除了苦涩的药草味,只闻出一种穷酸气息。

是个手无寸铁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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