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罢,他看向老者,低声道:“周叔,还请你先离开了。”
老管家恨铁不成钢,也只能咬牙告退,整个院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见霄牵起姜南的手,只觉那人手心冰冷,脸上毫无血色,他将人缓缓带回了屋里,按在座上,又戳了戳他柔软的脸颊。
“傻不愣登的。”
“你会死的!”姜南没心情同他玩闹,他又急又气。
“姜南,你自由了,没有人能约束你,你等我三年,只要三年。”周见霄垂下眸,他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像是情窦初开的愣头青,低诉情话,“到时候,逍遥宗也不需要我了,我就跟你走,五湖四海,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承担一切。”
“他们有孽海晶!不止一块的!”姜南激动起来。
“这不是孽海晶的问题,他们本来就盯上了逍遥宗,没有这件事,也一定有其他由头。”
“我去还给他们,这条命我也给他们!”
“我错了。”姜南落泪,紧紧攥住自己的手,双手合掌,哀求着,“我错了……”
周见霄蹲在他的身前,他紧紧握住他发抖的手,轻声哄着:“嘘,嘘——没事的。”
“你没有错,如果我知道,早就动手了,还让你忍受那么久,疼不疼。”
他越是轻声细语,姜南就越痛苦,他泣不成声,只觉心脏似乎被什么捏住,正缓缓收紧,几乎要拧碎。
怎么会那么疼啊!
比蛊还要疼。
周见霄吻去他的眼泪,一直笑着,他轻轻晃着姜南的膝盖,又弯着眉眼:“你知道吗,我还发愁如何跟青夫人交代呢,如果还待在逍遥宗,他们定是会安排我和选定的世家女修结契,我要怎么拒绝……”
“这次算是我给逍遥宗的最后一个交代,从绛雪境出来以后,我对他们而言,就没有作用了,三年也足够内宗的弟子锻炼出来,到时候——”
他微微抿唇,垂下眸,眼神躲闪,又深吸一口气,抬头鼓足勇气道:“到时候,我就属于你一个人了。”
姜南却再也承受不住了,他扑入那人怀中,紧紧搂住了他,大滴大滴眼泪滚落。
他浑身都在发颤,哽咽到失语:“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你属于我,你属于所有人,你要当大英雄!”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周见霄环着他,轻轻拍背:“我想保护很多人,很多人里也有你,你为什么不信我会保护你呢?”
姜南摇头,哽咽道:“不值得。”
怎么会不值得?
你明明那么好。
周见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的头轻抵住那人的额头:“没有什么不值得,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没有把你早些骗来。你不是说,为什么经常遇到我吗?因为我总在看你,看你喜欢什么,猜你会在哪里。然后就去守株待兔,你真的很好猜,我每次都能等到你。”
所有的巧合,不过都是早有准备的意料之中。
“我没有做错事,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要等我三年……你可以四处走走,看看喜欢哪里,给我们选好以后安家的地方、要做的营生。”
名震天下的少荏剑如今半跪着,将面前人的手拢在掌心,轻轻地,极有耐心地揉搓着,试图温暖他发凉的手。
他眼底带着融融的光,轻声规划着两人的未来。
可谁都知道,这一去就再没有以后。
“周见霄,遇到我,是你的劫吗。”姜南一边听着,又笑了起来,眼泪却止不住地淌出。
周见霄又吻了吻他的唇角:“我算过,是上上签。”
*
当夜,姜南没有同任何人告别,他孤身离开,去找了摩柯。在长老堂里,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他说出了自己的意图,坦言愿意将孽海晶还回,并抵上自己的命。
谁知,他的一席话后,长老们面面相觑,竟是笑而不语,一起摇起头来。
片刻后,最年长的那位才缓缓踱了过来,他站到了堂屋中间,拐杖蓦地顿地,发出笃的一声,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姜小友,已经停不下来了。”长老捋须道,“这不单是我摩柯一家之事,也不全因孽海晶之故。你不单是你,周剑君也不单是他,各方势力以此为由,迫使他以身镇火脉。这是宗派的博弈,只是这次逍遥宗落了下风,剑君大义,不愿将你交出抵罪。”
“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间,已经停不下来了。”
姜南厉声反驳:“只要我现在以命相偿,把东西还回来,这事不就解决了吗?为何要他镇压火脉?”
“因为他们要杀的不是你,要废的也不是周见霄,而是他背后的逍遥宗。”
“姜小友,你还是太年轻了,既入局,早就身不由己,万般不由人。”长老叹息,“要不是我同周家有故,一早也不会劝告他们,早早将你送出了事。事到如今,这火烧起来了,哪怕我们坦言还有孽海晶、或是无需镇火脉,都无济于事——但凡一个人说有异动,何止一个少荏剑,整个逍遥宗都会被牵连。你只是因,其中的利益纠葛,以及铲除逍遥宗势头最盛的周见霄,这才是果,是他们最想看到的。”
“摩柯也只不过是一枚棋子,太多人参与了,搅弄风云,坐收渔利,我等也无能为力啊。”
“如今我们能做的,是如何让他活着度过三年。冰火之刑,修道之路必然断绝,如何保下他的性命……”长老面向姜南,作了一揖,沉声道,“素闻锈刀师姜南之名,如果阁下有方法,能保他一命,也算功德一件。”
姜南踉跄退后两步,他撑住了桌沿,垂头不语。
许久,沙哑的嗓音响起。
“莫要告诉他我来了。”
他想,这也许就是鹤镜生最后话里的意思——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幸好,他还有后路。
*
三日后,鹤宫之中。
在听闻了姜南来意之后,鹤镜生勾唇笑了起来,桌上那只孽海晶做的杯子早已不见,被搁置落灰,又换上了其他奇珍,五光十色,好不亮眼。
“以骨换骨,以命换命。”鹤镜生把玩着白竹珠串,轻吟道,“你那么努力挣回来的命,恰好可以换他活。”
姜南蓦然抬头,他直视着笑吟吟的那人,许久才品出了其中的端倪。
“你早就知道……”他喃喃道,眼里满是惊诧,随后夹杂着恨,“我早该想到的……”
鹤镜生如今展露出了恶趣味:“姜南,这番噬心烧骨的痛,与那蛊比起来如何?如今你活不了,死不得——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除了你,天底下无人能救周见霄。”
姜南沉默许久,眼底的光由炽热逐渐黯淡,最后猝然熄灭了,只留下袅袅余烟。
那又如何,如果不是他贪心,不是他起了头,事情就不会落入如今的局面。
他自嘲道:“我错了,我不该妄求长生。”
“我用我的骨,换他的。”
“我用我的命,换他的。”
“求万慈的南虞之主,赐恩典。”姜南埋首深深叩拜。
他曾不择手段渴求着生。
可到头来,却甘愿舍弃一切。
那日,脸色苍白的姜南来到了绛雪境,他先是拜见了青夫人,整个逍遥宗都对他没有好眼色,眼神如刀,几欲将他凌迟。
可姜南神色未变,他裹着厚重的披风,轻声咳嗽着,进了长老堂。
他告诉所有人:“我可以救周见霄——也只有我可以。”
于是,他被破例进入了绛雪境,走过皑皑白雪,推开了其间耸立的冰塔。
往下十八层,就是滚烫的熔岩,将四周映照成火炉般通红。
姜南见到了周见霄,他身边倚着剑,盘坐在熔岩中心的礁石之上。
他蹒跚走过独桥,跪坐在那人身前,手抚上了他坚毅的脸庞,眼泪未落就先蒸发,徒留通红的眼眶。
“周见霄,我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没有什么比我的命还要重要,我真的很看不起你,随随便便把命交给谁啊……你以为我会感恩戴德是不是,我告诉你,不会的。我才不会感谢你,我要在外面逍遥,很快、很快就把你忘了。”他说得撕心裂肺,磕磕绊绊。
可始终,周见霄都安静回望着他。
那人眼里含笑,像是融融暖光,沉沉落在他的身上,看着不省心,闹脾气的爱人。
“回去。”他用剑在地上刻下一行字。
姜南的话戛然而止,他看着那两个字,怔愣出神,眼尾还挂着欲坠的泪。
他缓缓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好。”
谁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心里正渗出点点光芒,它们融入滚烫的空气中,悄无声息地没入周见霄的脊背。
完成一切后,姜南离开了冰塔,步入风雪。他的眼睫覆了冰霜,像回到了幼年在街头蜷缩挨冻的时候,寒意几乎蔓延了全身,却感觉身体越来越暖和。
终于,他跪倒在地,挣扎着扭头,遥遥回望一眼。
冰塔大门仿佛开了,似有熟悉的人影踏雪而来。
意识朦胧中,有泪涌出,忽而化冰。
我不会再欠你的了。
我从来,都不喜欢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