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宁闻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无言。
原来他那么残忍啊。
明明知道沈扬戈不喜欢黎照瑾,为了避开他,就每日寻点由头去旁院待着,算作避风港。
可谁成想,沈扬戈依旧跟来了,他强忍不适,同不喜欢的人挤在一起。
只为了和他近一点。
于是,他刻意同黎照瑾聊些天南海北的奇闻佚事,那是沈扬戈的弱项。
黎照瑾游历过名川大山,又博览群书,所有东西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有趣,好几次,他看见沈扬戈怔怔坐在原地,像是听得痴了,便引诱着他说出更多。
可如今,他却看见了那人眼底的落寞。
沈扬戈不是觉得新奇,他只是一点点地发觉了自己的无趣。像是洗去泥巴,本以为里面能藏着璞玉,却发现是一块灰扑扑的破石头。
他总是沉默着看着他们相谈甚欢,自己却一无所知,杵在一旁,像是个碍事的物件。
于是,宁闻禛看着沈扬戈偷偷买了好多游记,夜里挑灯通读,每每日间聊到的话题,他都会在晚上恶补,只盼着明天能大展身手,游刃有余。
可到了明天,又是不一样的,崭新的东西。
他被远远甩在后头,看着前方的人谈笑风生,很努力地想要追赶,一瘸一拐地追着,结果左脚绊右脚,摔得灰头土脸,顾不上拍灰,又爬起来没命地跑着,可怎么都追不上。
他只能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在新的一天早晨,沈扬戈像是往常一样,轻车熟路去了旁院,可到了院门处,恰好与宁闻禛遇上了——那人笑容一如往常,如此碍眼。
好像他是一个无关痛痒,不远不近的“旁人”。
沈扬戈鼓足勇气拦住了他,迎着那人微微诧异的目光,他突然道:“他说错了,五色山灯在蓬莱,不在商洛。”
这是昨日黎照瑾说的故事,蓬莱山灯才有五色,而他说的商洛山灯只有三色。
宁闻禛点头:“嗯。”
沈扬戈微微一愣。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问是哪里知道的,这样他就能接过话头,说出那本游记,再告诉他,自己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也知道很多东西了。
若是他想知道,自己可以告诉他所有故事。
比黎照瑾说得还好!
沈扬戈在心里预演了一千一万次,他每看完一篇,就会幻想自己该用怎么的语调说出那些故事,抑扬顿挫,像是真正去过一样。
可现实却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与曾经的不一样,甚至截然不同。
他的话就像一块石头,递给了宁闻禛,那人却松开手,任由它冷硬地落在地上,谁都没有捡起来。
沈扬戈很少遇到这种开不了口的情况,只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你今日还去他那里吗。”
“嗯。”又是单音节的回答。
“他知道的还挺多。”沈扬戈强撑着笑,本想讥讽两句,可在抬头的瞬间,他对上那人眸子,刻薄到嘴边,却变了意思,生生成了陈述。
他知道的确实比我多。
宁闻禛依旧看着他,明明眉眼带笑,却好像隔着一道天堑:“嗯。”
沈扬戈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的胸口堵得发涨,五脏六腑好像拧在一起,烧得生疼,胃里隐隐泛酸,连带鼻尖都在发涩。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这么这样啊。
以前是无话不说,现在却无话可说。
他撇开视线,唯一的自尊,在那人平静的目光中烧成灰烬,他的浑身都烧起来,由内到外,无声无息。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随即撂下一句。
“我不去了。”
不去自讨没趣,不去丢人现眼。
说罢,他就急匆匆离开了,却没发现,身后人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沉甸甸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沈扬戈像是被烧了尾巴的兔子,火急火燎地跳开,心口又闷得厉害,转过垂花门的瞬间,一道窥探的视线从上探来。
“滚!”他拔剑挥开了伪装鸟雀的傀儡,目光狠厉,眼眶却微微泛红。
剑阁那些卑鄙小人,如今还敢不知死活,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几乎咬碎了牙。
等到四周寂静下来,宁闻禛才发现,他持剑的手一直在发抖,似乎疼得不行,他咬牙捂住了右臂内侧,额上青筋迸露,骨节隐隐泛白。
“扬戈!”
宁闻禛见他冲回了房间,重重关上了门窗,脱力般靠窗滑坐下来。
沈扬戈一层层解开护腕,捋起衣袖,眨眼间,断了线的无色珠串滚落,一滴滴砸在袖上。
他看着手臂上的纹路发呆。
“一、二、三……四、五……”
五瓣了。
他不死心地又数了一遍:“一、二、三……五。”
怎么那么快。
沈扬戈似乎想起了什么,恨恨磨牙:“早知道就不动剑了!”他有些懊恼,又起身摸起热茶,壶嘴还冒着袅袅热气。
宁闻禛心中大慌,他声音发紧,伸手去攥他的手:“扬戈!沈扬戈你做什么!”
可他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滚烫的水倾泻而出,对准那块莲纹就倒了下去。淅淅沥沥的水淌在皮肉上,霎时红了一片。
“你别……”宁闻禛伸手去接,液体穿透他的掌心,浇在那人的手臂上。
他尖叫着,几乎被剥夺了呼吸,站立不住,踉跄滑坐在地。
沈扬戈像是不知道疼,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可什么用都没有,烧红烫伤的皮肤上,那道纹路依旧稳稳拓着,哪怕用刀剜去,它也会落在痂上,刻在骨头里。
这是属于他的时间。
一壶滚烫的水倒尽了,袖口已经湿透了,半条手臂发红发肿,热腾腾地冒着烟。
最后,沈扬戈颓然垂下手,孤零零站在原地,满地水洼倒映着一个他,恍惚得像是另一个世界,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你是不是已经厌烦了。”
宁闻禛恍惚抬头,却见那人揉了揉眼睛,嘟囔一声。
“可是,我还不想走。”
所以再等等吧。
等我闹够了,玩累了……
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