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是我先不要你的——
那是他最后的体面。
曾经的他,每每说着恨,可眼睛却那么干净,他不知道里面的希冀会发光,像是璀璨的星星,根本一点都藏不住。
面具也遮不住他的眼睛。
里面的星星终于黯淡下去,变成了灰扑扑的石头。
宁闻禛看在眼里,眼底闪过落寞,却也什么都没说——
直到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顺着记忆的路径,他们终于来到了熟悉的地方,南虞境。
黎照瑾说,若是想拜见鹤镜大人,只需燃一朵榴花,他会知道来人的所求所愿。
沈扬戈嗤之以鼻,他知道那个畜生的恶趣味,唯恐天下不乱,指不定正高坐云端,揣着满肚子坏水找乐子呢。
果不其然,鹤镜生那个玩意儿,故意给他批了个笺——
不得往生。
沈扬戈看到那句话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跳梁小丑也只能用这种手段来膈应人了。
可宁闻禛却紧张地看着他,眉头紧皱。
那人竟主动握上了他的手,道:“别理他,未求之签,做不得解。”
真奇怪——
沈扬戈有些诧异,他很少见宁闻禛那么紧张,而且还是因为自己。那人终于不再避着自己了,紧紧攥着自己的胳膊,纤长的睫微微垂落,像是翕动的蝶翼,眉间微微拢起,聚起一道山丘。
而他正正落入眉心,不知为何,他似乎听到咚的一声,有谁往他的心湖中抛了石子,敲碎了薄冰。
那些蛰伏在心口的隐痛,倏忽就散了。
他有些惊奇,便多看了几眼。
这还是最近这段时间里,他头一次从那双琉璃般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只有自己。
他有些隐秘的开心,胸口被塞得满满当当。
那一刻,他恨不得把鹤镜生按到跟前,让他写,无休无止地写,让最怨毒的诅咒化作淤泥,化作沼泽,成为深渊,一点点把他浑身裹满。
他要让无数恶语将他覆盖,吞噬。
直到在泥泞中越陷越深,在沉沦的瞬间,那只手就会伸过来。
像是神明的怜悯。
沈扬戈又看向缓缓消散的金色签文,在风中化作了无数光点,他垂眸笑了。
“我有愿。”
他有愿呐,他的愿望之烈,曾燃尽了满山的榴花。
愿我所爱,长乐无忧。
*
怀着微末的欣喜,沈扬戈一行回到了榴花镇,恰逢水榭燃灯,宁闻禛为了转移不安,便笑着邀约。
“扬戈,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沈扬戈看着他眼底亮盈盈的光,一时有些恍神,他掩饰般挑开眼,掩唇轻咳一声:“咳,也行。”他的目光扫过小摊,补充道:“现在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先去,等夜深些我再来。”
“好。”宁闻禛点点头。
曾经的他,到最后都没有等到沈扬戈,可现在的他,却见到那人步履轻快,绕过街角,轻巧地挤进一个灯摊:“老板,来一只素灯笼!”
小摊贩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青年,听声音格外年轻,他满脸堆笑,热情推荐:“客官,不看看蟹灯?或者这个滚灯……您瞧瞧……”
沈扬戈笑道:“我只要素灯,这样才有诚意。”
“哦——”小贩拉长了语调。
宁闻禛不明白其中含义,只见小摊贩从身后掏来一只纯白的素灯,冲沈扬戈眨眨眼,笑吟吟道:“是我冒昧了,客官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吧。”
心上人。
宁闻禛愣住了。
这三个字似乎取悦到了沈扬戈,他勾起嘴角,没有解释,只是又摸出几枚铜板:“还劳烦借下笔墨了。”
“嘿嘿嘿……”小摊贩喜滋滋地接过钱,他眉不见眼,指了指身旁的小木桌,“有呢有呢,客官自用就好。”
沈扬戈坐了过去,摊前恰好又路过几人,像是夫妻模样,小摊贩的眼睛盯着他们,便特意拉高声音,说了几句吉利话:“客官,咱们榴花镇的规矩——就是给心上人点灯笼,两人一盏,恩爱到白头哩!”
于是,爱侣被纷纷吸引过来,在一声声讨价还价里,小摊前好不热闹。
沈扬戈没有应声,他下笔十分稳,但耳根却悄悄爬上一抹红。
画什么呢……
他悬起笔,又开始迟疑了。
宁闻禛见他摸着素灯,一面面地看过去,歪头细细沉思着,墨滴在砚中,像是檐下垂的一滴雨。
有了!
沈扬戈的眼睛霎时亮了。
寥寥几笔,他便勾勒出了十二竹枝,是逐青伞上的图案。
幼时的他在竹枝的庇护下,一步步走入了荒漠;也撑着它,把至亲至亲送出了黄沙。
那是他的生,是他的死。
是他堪称潦草的一生。
他吹干墨,难得摘了面具,又屏息点上灯笼,将细绳系上。烛光摇曳,在他眼里融成了璀璨的星河。
他强行将笑意压下,抿着唇,提起小灯笼就往外走。袅娜的光影投在墙上,像是潋滟水光,随着他的脚步晃晃荡荡。
他步伐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快,可就在穿过回廊,路过花窗的时候,又不自觉地放缓了。
他透过窗,见着月下湖前,两人正并肩而立。面前的九曲亭上,不知何时已然亮起了无数灯盏。
像是一座发光的楼阁。
沈扬戈的脚步停下了,只一墙之隔,却恍如万里。
宁闻禛看着他的笑意一点点凝固,沉寂,就像是夕阳在山坳敛去最后一丝霞光。黑夜就这样,骤然打翻了砚台,沉沉倾覆而来。
他本可以冲出去,讥诮着将两人分开,往宁闻禛手里塞入自己的灯笼,可以质问黎照瑾,究竟怀了什么恶心的想法。难道他不知道榴花镇的习俗?不知道,两人一灯可以走到白头。
可他没有——他的心思也是阴暗的,潮湿的,见不得光。
也许他们知道呢,也许黎照瑾说给他听了呢。
也许,他愿意呢。
沈扬戈不敢去赌了,只悄悄攥紧了自己的灯。
他看着对面人脚下绚丽的光斑,像是踩着晚霞,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素色宣纸上映出苍白的光,落在地上,拓在墙上,透着冷意。
他的灯不好看,和人一样单调死板。
沈扬戈扯了扯唇角,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端详片刻,只是抬手,吹灭了蜡烛,又沿着来时路离开了。
他来时灯火盈盈如水。
他离开时却寂静无声。
那时的宁闻禛似有所感,倏忽转头,恰好与他错过。
他没有看见沈扬戈,自然也没有看见那只被当垃圾遗弃的,小小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