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记得什么。”宁闻禛抱有一丝侥幸,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微末的希冀,像是水乡上笼了一层薄雾般的细雨,落在河面,晕开一圈圈涟漪。
沈扬戈看不懂,只感觉自己也湿漉漉的,裹着凉风,成了斜风细雨里的蓑笠翁,一篙独撑。
他说:“宁闻禛,我不是他。”
别把我看成他。
霎时间,宁闻禛突然回了神,他别开眼,近乎仓皇地闷了口酒,又被呛得咳嗽,脸颊漫上绯色,眸子也湿漉漉的,像是无辜稚嫩的羊羔。
“你喜欢沈扬戈吗?”沈扬戈依旧盯着他。
宁闻禛一顿,摇摇头,郑重回望:“我喜欢你。”
“可我回应不了你。”
“没关系,有人告诉过我,世上两情相悦的本来就少,喜欢是不需要回应的,这只是一个人的事。被喜欢的人,总不能因为自己太过完美而困扰。”
“沈扬戈说的。”
“……”
他继续道:“我和他长得很像,对吗。”
“扬戈,我没有移情,我能分清……”他突然顿住了。
谁知,沈扬戈没说信或不信:“我和他长得一样。”
这又怎么回答——他们的确长得一样,因为根本是同一个人。可对这个沈扬戈而言,没有那个“沈扬戈”的记忆与情感,他是一个全新的个体。
他只是拥有相同皮囊的“另一个人”。
直到这一刻,宁闻禛才懂得了当年沈扬戈的困惑和矛盾。
那个失去记忆的自己,一遍遍地想要撇清与“宁闻禛”的关系……在他眼里,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却因为相同的样貌和姓名被爱。
看起来多不公平啊,那种近乎乞讨得来的东西,如鲠在喉,既让人舍不得,更咽不下。
而现在,沈扬戈和他说了同样的话。
我不是他。
那你又是谁呢?
他避开了沈扬戈的目光,没有再回答。
沈扬戈也得到了答案,目光重新落在万家葳蕤灯火上,宛如零散烛焰,在旷野中摇曳生辉。
只需呼地一声,就熄灭了。
夜深了,宁闻禛睡不着,他披着外衣,点起了书房的灯,一个人坐在桌前沉默许久。灯影瑟瑟,在墙上拓下嶙峋的瘦影,消瘦寂寥,像站在水汀形单影只的鹤。
桌上,是一副繁花图。
有着繁密复杂的线条,和一片金黄的叶——
他明明是想沈扬戈点蕊,沾的是明黄,可那人却以为递来的笔墨依旧是绿色的,不动声色接过,画在空白的叶上。
沈扬戈向来爱明艳的东西。
可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食之无味,视之无色,他甚至没法让他感受到一丁点快乐。
宁闻禛将脸埋在掌心,指缝中渗出无尽的水色,像是被烈日灼心的雪偶,一点点凋零融化。
他就要死在这里。
*
而与此同时,沉心阁罕见来了新客。
“你在看什么?”一个青衣身影拾阶而上,他慢慢走到楼阁旁,眼前倏忽一亮,“可真有心啊,一下就热闹多了。”
“倒不像个死城了。”
“十日。”沈扬戈道,“劳烦再等十日了,时间一到,我就闭城。”
“下次我什么时候来?”盛逢问。
“不用来了。”
“不是说七年开一次吗?怎么……”他笑吟吟说着,可看清那人眼神的瞬间,他突然哽住了,“怎么又不用了。”
“如果等不到,就没机会了。”沈扬戈叹了口气,眉眼低垂,难得露出倦色,“我很累了,准备——”
他一顿,视线又投向街道对面的窗,皮影依旧任劳任怨地重复着夹菜、倒酒的动作,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不知为何,从灰烬中似乎升腾起了火星,噼啪一声迸溅开来,在他心口上灼开一个洞,有轻微的刺痛。可那毕竟是余烬,很快便在寒风中湮灭。
沈扬戈接回话头,他扶着栏杆,声音很轻:“准备睡一场。”
“怎么,不打算醒了。”盛逢玩笑道,可眼底没有笑意。
“嗯。”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沉默许久,换了种方式:“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找的人,已经回来了,就在你身边呢?”
“他还没有回来。”
盛逢耸耸肩:“真固执。”
“睡了也好,就不会那么无聊。”一阵风吹过,寒意像刀子般沁入骨髓,他裹紧了自己,抱胸喟叹,“这儿可真寂寞啊。”
“嗯。”
又是许久的沉默,沈扬戈抬头数完了今天的星星,忽然道:“你认识‘沈扬戈’吗。”
“嗯?”盛逢不明所以,“不就是你吗。”
沈扬戈不置可否,只是道:“跟我讲讲他的故事吧。”
*
次日清晨,宁闻禛照常出门,却在院外撞见了不速之客。
白发如瀑的男人托着一朵盛开的沙棠,眼神旖旎多情。他站在阴影里,露出精致的下颌,轻轻笑道:“瞧,这花开得多好。”
“不知南虞境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鹤镜生回过头,粲然一笑:“两辈子了,它都那么艳。”
宁闻禛的眼神彻底冷了,沉沉注视着他,
“多无聊啊。”鹤镜生莞尔,他松开手,枝叶一弹,曳下几片花瓣,又踱了几步,簇然转身,“你再怎样,他也感觉不到,没有喜欢没有讨厌,因为——”
他拉长语调,毒蛇的竖瞳闪过暗芒,嘶嘶吐信:“还有一小部分的他,困在了轮回里。”
“宁闻禛,他不完整。”
“他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