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如同风声一般沉重、粘稠、充满恐惧的喘息声。
“呵……是女人的幽灵啊。”
……是那个最近缠上自己的幽灵吗?审神者想,心中的恐惧似乎也消去了几分,可那幽灵之前从来没有影响过她的日常生活,也无法进入她的家中,她只有上下班的时候偶尔会在走廊里看见“她”,一个全身血迹斑斑,头上瘪下去一块,衣衫褴褛的女人,“她”漂浮在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没有焦距的双眼呆呆地凝视着自己。
“嗯……非正常死亡吗?可怜人,只可惜你走错门了,这不是你的家。”孙六兼元语气平淡地说,“我是人斩之刃,刽子手眼中的明星,生平还未曾有过斩杀幽灵的逸闻,若你再继续纠缠主人,现在添上一段也无妨。”
“兼元,等一下!”
以为孙六兼元要斩杀幽灵,审神者连忙跑过去阻止,那女幽灵还是她平时所见的模样,因为最上大业物的逼近与威胁而恐惧发抖,青白的双臂紧紧抱住脑袋,几乎连自己的形状都快维持不了了,但“她”依然不愿离开,而是漂浮在原地执拗地等待着什么。
“主人,别着凉了。”
孙六兼元用羽织裹住审神者,她探出半个脑袋,因为有孙六在身边才敢大着胆子直视幽灵的脸,那幽灵见到审神者,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臂,指向楼梯口的方向,开口无声地对两人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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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鬼事件结束,审神者收拾了一下便与孙六兼元互道晚安,回到各自的房间,因为经常会有刀剑男士借宿——特别是则宗,只要轮到他做近侍必然会亲自上门拜访,总是让人睡折叠床审神者也过意不去,所以她买了张单人床,顺便把客房重新装修了一遍,装潢是与她的房间截然相反的古朴风格。
孙六兼元借走了一本大部头的《罪与罚》,他和审神者作息差不多都是夜行动物,不到后半夜绝不合眼,不过人家熬夜是为了读书,审神者熬夜是为了打游戏,看到孙六兼元从她房间书架最上层拿走那本落满灰尘,拆封后翻阅的次数屈指可数的《罪与罚》时,她还有点心虚,生怕被他发现自己肚子里墨水不多,买书只是为了当个摆设。
但审神者今天十分疲惫,所以决定早睡,她关灯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一个劲回放「死寂」的恐怖片段,以及那个女幽灵血淋淋的模样和她无声的唇语,审神者越想越后怕,房间里安静得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不知道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多久,依然清醒的审神者意识到,今晚可能会是个难熬的不眠之夜。
早知道不喝咖啡了……咖啡因的兴奋作用也会影响睡眠,审神者懊恼地抓抓头发翻身下床,想去厨房倒杯水喝,当她打开房门,被客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时又心生怯意,连忙折返回床上拿起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凌晨两点钟了啊……审神者看到客房的门缝已经不再透出光亮,想必孙六早就睡下了,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向饮水机,生怕脚步声太大把他吵醒。
“主人。”
客房的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一条缝。
黑暗中浮现一双散发微光的浅葱色眼瞳,如同锁定猎物的狼。
“——哇啊!”
审神者被吓了一跳,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虽然她一直认为孙六兼元的眼睛十分美丽,但突然出现在黑暗中还是对心脏不太友好。
孙六兼元打开客厅的灯,看到审神者被吓得像是炸毛狐狸球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来。
“不准笑!”
审神者恼羞成怒,气得直跺脚,没被鬼吓到被自己的近侍吓到,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哈哈哈,抱歉,我没有存心想吓唬主人哦?身为近侍理应为主人守夜,听到外面有声音当然也要出来看看。”孙六兼元走到审神者身旁,摸了摸她在床上翻滚得有些蓬乱打卷的头发,“怎么,睡不着吗。”
“我没……”审神者心虚地移开目光,“好吧,是有点……也许是咖啡喝多了。”
“我明白了。”孙六兼元眯起眼睛,然后俯身打横抱起审神者,“那么,睡觉吧。”
“欸?!等等等等一下,你都明白了些什么啊?!”
“明白了主人虽然心软,嘴却很硬。”
审神者还是第一次被评价为嘴硬,露出了宇宙猫一样放弃思考的表情,也不再翻来覆去地打挺了,古老的刀剑词典里还不存在“傲娇”这种流行的概念,可惜审神者人设里并没有傲娇的成分,她真的只是脸皮薄而已。
孙六兼元将审神者放到床上,然后靠着床边盘腿坐下。
“今晚我就在这里,放心,我对自己的私德很有自信,不会搞夜袭的。”
“还有,睡不着的话,可以握住我的手。”
审神者鸵鸟似的把脸埋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孙六兼元,像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伸出一只手搭在床边,敲了敲床板,好像在示意孙六把手给她,她够不到。
孙六兼元心领神会,将手伸过去,审神者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大手,被温暖的掌心包裹。
手掌宽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能够触摸到掌心和虎口上厚实粗糙的硬茧,是一双武人的手,这双手既能握持刀剑斩落敌人的首级,也能翻开书页,采撷一枝桃花,温柔抚摸心爱女子的脸颊。
“主人,你是从何时开始……‘看得见’的?”
“……从我记事,也就是三四岁的时候开始。”审神者说,“那时我能清晰地看见鬼魂,和各种各样的怪异,但它们不敢靠近我,或许是因为我灵力强?谁知道呢……后来,好像是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我就不再什么都‘看得见’了,可能是随着我长大,灵感也渐渐变弱了吧……”
……原来是这样。
孙六兼元轻轻摩挲着审神者的指尖,刻印在小指指甲上,那个普通人肉眼无法察觉的圆上十字刀纹,果然……在她还是懵懂孩童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与「他们」结缘了啊。
“能平安成长到现在,主人也很辛苦啊……如今你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守护着你……直到折断。”
“别说那种话……”不知是清醒,还是已经进入梦乡,审神者紧握着孙六的手指,梦呓般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是‘不折不弯,锋利无比’的关之孙六……请不要再为我……失去你的锋芒了……”
说完这句话,审神者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而孙六兼元却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偏过头,久久地凝视着她。
有一件事,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告诉审神者。
跨年夜那晚与她相见后,孙六兼元做了关于一个女人的梦。
那个女人像是迷雾中的蝶,又像是镜中桃花,水中明月,即便站在她身前也无法看清楚她的脸,梦里的她是他的主人,统领某个庞大本丸的审神者,她麾下的刀剑都对她无比敬重,而他却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人。
为了不辜负他人的期待,也为了得到某人的承认,她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审神者,把自己强行塞进「主君」的框架里,褪去不该有的幼稚和天真,而他却敏锐地觉察到她隐藏在严肃的假面之下真实的模样,于是他会故意捉弄她,揶揄她不经意间暴露的粗心和笨拙,在她自我怀疑时开导她,在她消沉抑郁时陪伴她,只有与他一起的时候,她才会毫无顾虑地哭泣、欢笑,像个小女孩一样肆无忌惮地耍无赖、发脾气。
但他从未觉得自己对她而言是特别的,他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给予心爱的女人以关怀、支持与怜爱,即便她总是在仰望高悬九天之上无法触及的新月,但当他唤她主人的时候,她依然会为他驻足回眸,粲然一笑。
他是如此地爱着那个女人,即便为她折断也心甘情愿,若说他生涯有何遗憾之事,便是自己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在永无止境的战斗中幸存下来,与她相伴余生。
他在梦中先她一步死去,却又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了她的结局,她没能活到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年纪,不到三十岁便早逝,而他的断刃作为随葬品,与她冰冷的尸体一同葬入棺椁。
孙六兼元或许知道梦里的女人是谁,但他不会去深究梦境的来历,无论是自己的幻想,还是前世、平行世界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权当是读过一个有趣的故事,观看一场悲剧收尾的电影——但他并不为结局遗憾,生而异室,死却同穴,无论是在怎样轰轰烈烈的故事里,都算得上至高的浪漫啊。
啊啊,无论前世、今生,还是不知是否存在的来生,这头被你驯服的狼,到死都会一直爱着你的吧。
孙六兼元低头亲吻审神者的手背,或许是感觉到痒,睡梦中的审神者皱了皱眉,但她没有收回手,而是握得更紧,仿佛永远都不愿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