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重。”方和搂着方疏的脖子,咬着牙说了个完整的词。
离无妄继续向北,大雪和狂风使得她几乎不能用轻功,但洛阳城已经不远了。没走一会,离无妄回头时就瞧不见方和的影子了,雪实在太大,稍远一点的景色就被笼罩在雪雾中。
离无妄不怕冷,但暴露在外的皮肤仍然被刀子似的寒风刮得通红。从北方吹来的风中逐渐夹杂了血腥气,离无妄知道她离洛阳城很近了。
每走一段路,风中的血气就更重。比洛阳的风景更先来到的,是将士的嘶吼和兵器相交声。
等洛阳城下横着的第一具尸体进入离无妄的视线,她运起轻功越过身下如人间炼狱般的土地,停在洛阳城墙一处凸出的石块上。她来得略微晚了些,城已经被攻下了,只剩一些回纥士兵和唐军刀剑相向。
洛阳城前,伏尸一片。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士兵躺在遮天的大雪中,叛军也好,唐军也罢,回纥士兵也都一样,都躺在了冰冷的地上,他们快要被层层雪花覆盖住了。弓箭、长枪、弯刀,很多兵器被插进淤湿的泥土中,或是被插在谁的尸体上,它们倔强地立着,徒增凄凉。
离无妄打算进城,却猛然看见一把立于雪中的陌刀,她便再也挪不动身子。刀旁堆积的尸体已经被雪覆盖成小丘,几乎可以想象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血战。白雪无情,随着风卷动,使得本就冷的北地更是寒气刺骨。冲天的血腥气被狂风裹挟撞进鼻腔,离无妄一时竟分辨不出从嗓子眼里传来的刺痛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浓重的血味。
城内遥远的厮杀声渐渐止歇,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偶尔传来,并不能给这片死寂的战场带来一丝一毫的生机。
她要找的人也被埋在纷扬的雪中,不知早就冷透的血液还能不能染红落在胸前的雪花?死亡,对离无妄来说有些陌生,在长久的生命中,她见多了别人死亡,但眼前一切仍会让她觉得心痛。
那把陌刀,是薛常惯用的武器,不久前他就在那里与敌军拼着性命,他的血也洒在地面上,弥漫在空气里。一层一层的雪盖下来后,触目惊心的血色就淡了,直到所有故事都被封存在这片宁静的白色之下。
离无妄看了那把刀很久,磨损,缺刃,这些痕迹本身就是残酷的故事。
这个时代,人间有不少人会使陌刀,偏偏这一把不一样。一只团子一样的山雀立在刀柄上,安静得就像已经死去,只偶尔抖落身上的雪花。
薛常的家书中提起过几次这个小家伙,这只可爱的鸟儿自从被薛常喂过一次就跟定了他。无论薛常走到哪里,它都会扑腾着翅膀跟上,天冷的时候会钻进他的营帐取暖,行军的途中会落在他的肩头搭顺风车。
如今这只小团子停在一把刀上不愿离开,离无妄心里已经有数了。她打开包裹,将准备好的咒符取出,系在石块上扔到陌刀旁。
城墙上视野开阔,但风雪未停,地面上白茫茫一片,太过晃眼。离无妄跃下城墙,寻了拐角处一个离得近又不显眼的位置,动手施法。
咒符在狂风中翻腾着,好在石头足够重,才不至于被吹飞。以咒符为中心,周围的一片区域逐渐褪色,沉重的黑和过于明亮的白交错着,吞没了有形的一切。待到黑白色散去,离无妄眼中的这片区域已经变了样。
呼啸的风雪远去,紫红色的天空下是一片被雪覆盖的空地,所有的尸体都无影无踪,只剩无主的兵器散落在各处。
陌刀仍旧立在那,刀柄上立着的山雀还在抖着羽毛。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入这片区域,又匆匆离开。阴阳交错、生死之间,离无妄施法看到了这片区域属于死亡的部分。
她等了好一会,直到耳边的厮杀声彻底停止了,一个红发男人出现在陌刀旁。他在雪中卧了许久,才站起身来,起身后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洛阳城。
“将军。”离无妄小声地自言自语,她只是看着,并不愿立即就去打扰薛常。
薛常看够了洛阳城,又盯着自己的手不动了。
终于,薛常似乎看到了那只小山雀,他抬手想要摸摸这个小团子,却迟迟没有伸出手碰它。山雀拧了几下脑袋,抬起头和薛常对上了目光。
薛常咬着牙别过头去,他在难过,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小的朋友也和他一起死在了无边大雪中。
鸟儿抖了抖翅膀,飞离了陌刀,越过薛常的肩膀飞向他身后。薛常没有回头,离无妄的视线却紧跟着鸟儿,她的呼吸愈发急促。
青绿色的光柔和地照亮了紫红昏暗的天空,毛绒圆润的山雀缓慢张开巨大的翅膀,伸出修长的尾羽。在柔和的光芒中,小小的鸟儿变为优雅高贵的青色鸾鸟,又化作一个白发青年。
青年站在薛常身后,静静看着薛常的背影,离无妄看不清青年的表情,但能看到薛常因难以置信而瞪大的眼睛。
“阿常哥哥。”青年的语气温和,其中还隐隐有些哭腔。
薛常缓慢地转过身,几次抬手又放下,他高大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
“阿常哥……”青年从厚重的斗篷中伸出右手。
他似乎也在犹豫,右手微微握紧,又要缩回去。
“千柳!”薛常快步上前抓住青年的手,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离无妄长舒一口气,换了个更近的位置蹲着,突然开始用拳头不轻不重地锤着自己的胸口。
“我以为,我以为!”薛常用尽力气抱着怀中人,斗篷的厚绒布料都被拧得变了形,他心中压抑着的狂喜再无从隐藏。
青年把脸埋进薛常肩膀,声音都闷闷的:“我也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薛常抱了很久,久到青年有些喘不过气,他才松开这个怀抱。
“阿常哥这些年太辛苦了,”青年的眼中似有水色,“单是家书,就写了五十三封。”
薛常再也撑不住了,又是一把抱住青年,眼泪沾湿了斗篷领子上的绒毛:“哈……”
“你都看着呢,”薛常泪如雨下,却强撑着笑容,“你一直看着……”
“我是真的认为你死了以后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青年挣扎着从斗篷中伸出手,抱住了薛常。
两个人又沉默着抱了好一会,薛常不舍地松开了手。
“你……真的是……”薛常看着青年的一头银丝和浅绿色的眼睛,神色中有几分痛苦,“是……青鸾。”
青年应道:“是,我是青鸾。”
“古神……”薛常沉重地叹气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青鸾盯着他看了一会,像是在记忆中翻找着,半晌才道:“有些印象,你是不是那个……魔族的年轻人?”
“你还记得我。”薛常不知是喜是悲。
青鸾微笑道:“可惜时间有点久,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我叫薛常,”他回答得坚决,“以前的名字不过是个称呼罢了,现在我大约明白了姓和名的含义,所以这就是我的名字。”
青鸾点头道:“好。”
“唉……”薛常又一次叹气。
青鸾柔声问道:“怎么了?”
薛常嗫嚅半天,小声道:“就是……那个……你现在愿意和我去魔界吗?”
“这……”青鸾面露难色,“阿常哥哥,我喜欢你,所以不想让你难过,但是抱歉,我还不能离开。”
对这个回答,薛常并没有太吃惊,只道:“嗯,我明白的。”
青鸾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等事情结束了,我会去找你。”
“嗯,我等着,”薛常闭紧双眼,一副冷静的模样,“那我先回去了。”
“好,”青鸾看着薛常转身离开,也在青白色的微光中消失了。
离无妄此时才起身踏入施法区域,冲着薛常的背影大喊道:“将军!”
“怎么了?”薛常转过身来,瞥了一眼离无妄,“是你。”
离无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当然是我!刚才那个,你和古神青鸾,是个什么情况?你真的要回去了吗?我应该还要再留一阵子。”
“嗯,”薛常的表情非常扭曲,一时难以用语言描述,“我回去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将军?”离无妄觉着事情不太对劲。
“很明显了,”薛常强忍着情绪自嘲道,“古神怎么可能和魔族在一起。”
离无妄愣在原地:“他不是说等事情办完了去找……”
“这只不过是借口!我知道的。”薛常大声打断离无妄的话,“他是古神!古神!你还不明白吗?”
滴滴血液从薛常指缝中渗出,他手攥得太紧,指甲插进了掌心。
“我走了。”薛常丢下最后一句话,就从离无妄眼中消失了。
“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劲?”离无妄站在大雪中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