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换小七怔住了,她侧身望向小九,上下打量了好一会,突然笑了:“我好像知道主子为什么让你来这里了?”
“为什么?”小九急切地脱口问道。
小七却只是耸耸肩,回身又进了屋子:“自己想。”
直到开春,靳大夫、小七还有向逢都离开了雪松屯,小九仍没想通这个问题。
随着他们的离去,村里渐渐地似乎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但又有一些不同。比如,清醒过来的姮娘会在河边洗衣时唱起不知名的小调,清脆悠扬的歌声回荡在村中;比如,孙阿婆不再时时刻刻守着姮娘,偶尔会来李老头家串串门;再比如,周家哥哥偶尔拉着弟弟的在田间散步,他的弟弟不会在听到风吹草动时,惊恐的大叫大闹……
村子好似多了一些平静的生机。
但也仅仅如此,比不上向逢在时的千万分之一。
“所以,是因为伤病吗?”小九自言自语道,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己给出了答案,“如果是,向逢在时那些人明明还病着。”
小九的困惑这次没有留太久,因为另一群人带着答案来了。
小七看到的,是小九送往帝都的那封信;而另一封送往北安城的,是给现在北安边军主将,谢明峥曾经副手的将军的。
小九找他要了一批人,一批同他一样无亲无故的兵士。
如今边关大定,自然不再需要那么多的兵士,又恰逢春耕,便会安排众人轮流返乡。但军中也有不少无家可归,也无地可种的人。
小九想着,他们左右是闲着,不如派他们来雪松屯帮这些老人种田。
这事将军可做不了主,但小九也不能直接绕过主将,所以得先给将军去信,再由将军向皇上请示,得了命令后方能派人过来。
这一来一回的,自然要浪费不少时间。
所以,小七他们离开后,这批兵士才到雪松屯。
他们来了十多个人,还带着良种、几头黄牛和天工坊新制的播种耧车。
小九不曾在前线拼杀过,但他拷问出的消息救过不少弟兄的命,所以来的这些人对小九也非常热情。
村民得知来意后,自是万分高兴。
这次不用他们收拾屋子,这群精力旺盛的汉子自己就麻利的解决了。
来的人中有个百夫长,到了村里后一个下午就把各家的情况摸清楚了,然后根据他们的人员和土地的情况安排兵士们一对一或是二对一的帮忙。
完全不用小九操心。
指给李老头的,是一个叫魏宁的兵士,小九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印象。
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北安之前有十多万人驻守,核心的谢家军里的五六千人他都认不全,何况其他人。
这批来人中,他也就和百夫长熟些。
魏宁也是个不爱说话的,脸上看不到笑的。不过,做事很卖力。
李老头会和他一起下田。刚开始的时候,两人都是埋头干活,休息的时候各坐一旁,盯着田地发呆。李老头也会给魏宁准备饭食,但没什么交流。
小九看着别家逐渐热闹起来的氛围,心想:百夫长应该给李老头指派个性格开朗点,要不两个闷葫芦一天都憋不出一个屁来。
然而,就在小九腹诽后没几天,李老头和魏宁的关系突然变得亲近了许多。
家中之前屯的那些肉啊菜的,做饭时都用上了,顿顿三菜一汤,有荤有素。李老头会给小九留一些,送到他屋中,然后自己拎着食盒去魏宁的住处与他一起吃。
李老头出门的时候,嘴角快扬上天了,整个人精神也好了起来;而魏宁,同样也变得柔和了许多,脸上添了些许腼腆的笑意。
小九又想起了小七的那句话。的确不是人的问题,甚至都不是性格的问题。
魏宁与向逢有什么共同点吗?
小九想不通。
他找到百夫长,询问起魏宁的来历,却得知了一件让他非常意外的事情。
谢家军几乎都是北安人,他们饱受胡羯侵袭之苦,对胡羯恨之入骨,打仗的时候自然十分拼命。但北安可凑不出十几万人,所以,也有许多兵士是外地征召而来的。
魏宁就是其中之一,并且,他是谢明峥指定派到雪松屯的。
“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百夫长远远看着蹲在田边一起吃饭的二人感叹了一句。
李老头给魏宁碗中夹了个鸡腿,目光慈祥地望着他大口吃掉,神情比自己吃了还高兴。
小九道:“十万将士中,有几个不是可怜人。”
百夫长叹了口气道:“顾启在时,北梁各地边境都动荡不安,人手紧缺,所以,强制征召了许多年轻人入伍。”
“他是家中的独子,母亲瘫痪在床,父亲患有癫痫之症。”
“北边安定下来后,他告假回家探望双亲,结果发现双亲都去世了。”说到这里,百夫长顿了顿,脸上露出不忍的神情,“你知道他双亲是怎么去世的吗?”
小九摇摇头。
“他父亲癫痫发作,被呕吐物堵住了气管,他母亲叫哑了嗓子也没人听见——当时十室九空,他家周围都没什么邻居了,他父亲就因窒息死了;而他母亲无人照顾,活活饿死在了床上。”
小九猛得扭头看向百夫长,眼中全是错愕。
“这样的惨剧,也不算少见。你看眼前的村子,你觉得那些死绝了的空房子,有几个是善终的。只是他这个,格外让人难受罢了。”
“魏宁回来报道后,也没抱怨什么,只是人变得特别孤僻,沉默寡言。”百夫长说着说着,精神一振道,“不过,昨天他来找我,问我他能不能留在雪松屯,说是认了李老头当义父。”
“现在边关不缺人,应该不成问题。”
百夫长笑了笑道:“挺好的,也算是彼此有了依靠。”
小九独自在田边站了许久。
田里齐腰的杂草已经清理干净,播种下去的种子抽出了小小的嫩苗,绿油油的一片连着一片,像是在书写着属于春天的生机。
小九第一次意识到一件事情,因为强制征召失去孩子的村民,或是被征召而失去父母的魏宁,他们痛苦过,绝望过,却从未恨过军队,从未恨过边关的将领,他们只是恨,为什么要有战争。
他们真的像自己想的那样不识大体吗?
还是因为他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只看得见自己的心绪。
战争真的还需要继续吗?
他认为的斩草除根才能永不起战事的想法中,又夹杂了多少私心?
小九似乎也明白了向逢和魏宁为这个村子带来了什么。
是年轻的生机与生命延续的希望。
向逢自是不用说,她像个一颗太阳,像村民心中孩子本应成长后的模样,看着便忍不住去爱;
而魏宁,是被战火折断的小树,若他们的孩子从战场活着回来,也该如他这般让人心疼,看着便忍不住去怜惜。
他们点燃了这些本心如死灰的村民对孩子的爱怜与希冀——用粗俗些的话讲,便是生活有了想头,有了奔头。
小九做不到这些,因为他和这里村民一样,自己本身就是一堆灰烬。
但魏宁不同,他心中的火种还没有熄灭。他还在渴望,渴望亲情、爱情、友情,渴望与这红尘世间同榻同眠。
春耕结束后,来的兵士竟中有七个人选择留在了雪松屯。
他们抚慰着彼此空缺的心,于现在再次生根发芽,慢慢长出未来的形状。
而小九离开了雪松屯。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历。去看曾经尸横遍野的土地开出鲜花,去看曾经血水涌动的河流蛙鸣鱼跃,去看荒废的田野垂着金黄的麦穗,去看空荡的小镇再次人声鼎沸……
小九走了十年,走过了无数的地方,仇恨似乎沿着他的脚步散落了一地。
它们没有飘散,没有被遗忘,它们刻在了这片土地上,而不压在谁的心头,让人无法喘息。
若有一日有人点起了战火,这些恨意便会随着烈火沸腾。
但现在,小九的心从未如此安宁。
小九又回到了雪松屯。
刚到村口,就有几个孩子举着小风车笑嘻嘻地跑了过来,见到他也不怕,仰着头问道:“大叔,你找谁?”
田边卧着偷闲的黄牛,水车在河中慢慢旋转着,当初的泥屋如今都换成了石料,袅袅炊烟连绵到远处,熟悉的小调响起,只是比上一次听见时,欢快了许多。
“李老头在吗?”小九问道。
“李老头?”小孩子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小孩望向拿着拨浪鼓的孩子,道,“村里就你爷爷姓李吧,是不是找你爷爷的?”
拿拨浪鼓的孩子道:“阿爷两年前死了,我爹我娘去镇上买年货了,大叔你要不来我家坐着等等?”
“啊,要过年了。”小九恍然,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小孩道,“这是给你阿爷买的烟草和茶叶,既然他不在了,你就转交给你爹吧。”
“就说,谢谢你阿爷曾经的照顾。”
小孩接过东西,再次确认道:“你真不来我家坐会吗?爹娘可能很快就回来了。”
小九摇了摇头,道:“我也要赶回家过年。”
“那好吧。”小孩冲着走远的小九摆了摆手,忽然喊道,“大叔,你叫啥啊?”
小九没回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匆忙,像所有急着赶回家的异乡人那样匆忙。
小九终于在年三十赶到了北安城。
十年过去,眼前的城镇陌生又熟悉。他沿路寻找着那个在心底默念过许多遍的名字。
谢明峥与顾棠新开的酒楼,叫永安。
酒楼门口躺着一只慵懒的大白猫。小九走近时,它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舒舒服服地晒着冬日的暖阳。
小九踏地屋内。
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听到动静,一边嚷着“过年了,今天闭铺不接待”一边回过身看了过来,随即发出了一声咋咋呼呼地叫声。
小九皱着眉头,用手指堵住了耳朵!
小五激动地直接抱了上去,又急吼吼地拉着他往后院走去。
“你们看,谁回来了!”
院子里乌泱泱地挤着一堆人,闻声皆回头看了过来。
小九有些紧张。
他们虽一直有联系,却也十年没见了。
院中有片刻的寂静。
顾棠端着一碗酒走了过来,递给小九,道:“都不许多嘴,小九,你尝尝这酒怎么样?”
小九下意识接过喝了一口,微微蹙眉道:“寡淡了些。”
顾棠立刻得意地翘起尾巴,冲着谢明峥道:“我就说他们哄你,这酒就是没酿好。”
“是是是,你说的对。”谢明峥好笑地看着顾棠,“听你的,改方子。”
他说着走到小九身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累了吧,你屋子是右边的第三间,先去歇着,饭好了叫你。”
语气温和平淡,像他从未离开过这个家。
“嗯。”小九脸上浮起淡淡的笑,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