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视线重新落在了地图上,冷笑着反问容安道,“先生是不信寡人?”
“臣不敢。”
“罢了。”嬴政一挥袖子,“寡人知道先生不是担忧这个,你我君臣就不必这样拐弯抹角了。”
容安这才浅浅的笑了出来,“臣听闻王上不愿将新钢用于农具?”
“寡人就知道,国师丞一定会和先生说的。”嬴政倒是没有否认,“国之大事,在祭与戎,自当以战士为先。难道国师丞没有和先生提,寡人已经应允将品质不足的钢材用于锻造农具了吗?”
“王上自己也知这不过是托词罢了。”秦法严苛,责任到人,匠人们自然不敢提供所谓品质不足的钢材。
容安并没有生气,温和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指责的意味,“但王上也记着,臣如今所用之灵力,皆来自于为民造福之举,若是不行农政,臣恐怕日后也很难再为王上助力了。”
嬴政哼笑了一声,“寡人还以为,一统六国,以保日后不再轻易兴战事,才是最大的功德。”
容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不积跬步,无以行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兴国之道,又怎只在大事之中,尚且有小情,需王上体谅。”
嬴政有些稀奇的看着容安,“寡人梦中所见,修道之人也少关心凡人俗事,先生如今怎如此斤斤计较?”他曾在梦中见过,容安在前世为他国国师时,也只同君王商议大事,大抵诸如建议君王立刻抵御异族入侵或者安抚民心,至于如何做却几乎闭口不谈,像这般关心何时锻造兵器,何时制作农具,倒是从未见过。
“也许是臣觉得,曾经的自己太过傲慢。”容安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更何况,正如甘罗所说,即使只有一座冶炼工厂,以它的产量也足以供应全国。网上大可以先行下令所需供应军队的数量,完成后,剩余的部分用于农具,又何必让百姓们用废铁呢?”
“先生可知,先前所说化肥已经投入生产了?”嬴政似笑非笑地看着容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说道,“既然化肥可弥补农具之不足,甚至比一个优良的农具所增产更多,又何必要为此事费心?”
“不知王上可阅《左传》?庄公十年春,齐师罚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曹秽则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容安举了一个例子,然后问嬴政道,“化肥所产条件苛刻,工序复杂,如今,只有咸阳可造,又怎能保证供给全国?即使可以供给,又怎保百姓皆用的起?”
“那先生所求,农具便能使百姓人人皆可用?”嬴政刚提问完,又立刻摇头自问自答道,“也是,化肥所需的制作方法他们本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没有条件制作,但农具不同,只用从农官那里买来钢材,学会如何制作,便人人可做了。”比起化肥,像是曲辕犁,耧车之类的东西,基本上不存在制作和传播门槛。
“所以,王上?”
嬴政看着容安温和的面容,朗声笑了出来,“寡人还指望先生哪里可为寡人一剑平山海,这种事自然要听先生的。”
更何况,容安已经支付过报酬,嬴政的视线从还悬浮在一旁的亚欧地图上掠过,在心里满意的点点头。
容安微笑着点点头,这才询问起嬴政所来何事。毕竟嬴政又不是在知道自己正在做地图后,才来见自己的。
前日,两人来到融安的私塾后,孩子们都分外惊喜。他们原本以为容安此去,恐怕以后都不会再回来,虽然在容安面前没有表露,但大家其实颇为伤感,年纪小的还偷偷的哭了几场。没想到泪水还未擦干,自己的先生就又回到了私塾,所以即使是傍晚,孩子们还是将容安围住,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
嬴政是不耐烦应付孩子们的,正巧这些不知他身份的孩子也并未在意这位远来‘行人’,所以索性就让嵂女带他去了容安的书房,书房内有容安为孩子们写的教材。
此时启蒙大多是以“教民熟食,养人利性,避臭去毒”为方针,并不是以识字为先,即使是有识字需求的贵族子弟,也没有固定的开蒙书籍,多是宗老或塾师自行编写书册。
也有像是容氏这样有传承的家族,用代代所传的家学经典开蒙的。
简单识字明理后,自然是以学习《诗经》为要,而后才是诸如《春秋》、《左传》或是《商君书》、《墨经》之类的百家典籍。
总之,幼童开蒙并不统一。
嬴政幼时在赵国为质,自然没有什么良师启蒙,不过吕不韦设法请了蒙师教导他读书。后来回到秦国,即使父王对他并不上心,但作为嫡子还是可以入孺子室,和秦国王室宗亲一起学习。原本孺子室是周王室为教导自家子弟而设立的学所,后来周王室衰微,各方诸侯也纷纷自建孺子室。
嬴政便是在那里正式开始读书的。
原本他以为容安教导这些孩子也不过如此,所以当他看到分门别类放置的各类书籍时,还是有些惊讶。
咸阳城内都传容安在乡野教书,但从未有人知道,他教的如此之杂。
从识文断字到医卜星相,几乎无所不包。他还看了容安早些年写下的教学计划,虽然保存完好,但那书简明显经常被翻阅,所以连接竹简的皮绳也磨损严重,也不知道除了容安还有谁总看。
甲班的孩子只学三门,识字,算术和农学。农学主要是熟识物候,了解各种简单草药,农作物的生长规律,算术则是简单的加减法,识字也是由简单到复杂的学习。实际上,容安的启蒙书籍已经包含了普通百姓平时所需要的一切知识,虽然浅薄但都非常实用。容安竟然计划在两三年内就将这些全部都交给孩子们,嬴政也不知他究竟做没做到。
而乙班则是为通过甲班通过考核,又想继续读书的孩子准备的,所学科门也较甲班多了礼仪音律,骑射等君子之学,而甲班时的学科则更加深入,嬴政不仅是书架上看到了挂满备注心得牌子的《春秋》,还有《范子计然》这类经商之道,也不知容安是从哪里得来这吴越之地的书简。除去可以深入学习百家经典外,数术也更加深入,很多求田亩面积,计算台基所用土方等实用问题也成为教学内容,而农学则更是深入,甚至在数年前容安就带着学生们在试验田亩增产之法了。
而到了丙班,容安则会安排孩子们选择感兴趣的方向,在分别加以教导,反而没有专门的教学计划。
只是若是跟着容安这些学习,所需恐怕不止三五年,所以绝大多少孩子都在乙班学完后,便不再读书。
而嬴政如今来找容安,也是为了此事。
“先生所说,推广农具,比推广化肥更加便利。”嬴政拢着袖子也不进屋,就和容安一起站在院落中,“诚然,农具制造起来确实比化肥更加方便。即使新造农具结构复杂,但也并非人力不可为。但寡人却有疑虑,百姓目不识丁,而农官不足,并不能对每个乡里都手把手教导,即使有心推广,寻常百姓也很难习得。”
“但,总比化肥便宜。”容安随口接话道,他知道嬴政并不是想说这个。
“所以,教化百姓之事,还请先生教我。”嬴政拢着袖子向容安行礼,容安连忙侧身不受,反而笑出了声,“原来王上所求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