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那开心奔来的女子,在离他三步之遥处就刹住了脚,上身因着惯性还往前倾倒,却也控制住了。
张福沅修长的指一蜷,默默放下尚未完全抬起的胳膊。
侍卫十分有眼力劲,一人拉一边门,哐当一下就把朱漆门合上,把自己与季良皆关在门外。
前院又只剩他二人了。
秦越仰着头,眼珠子十分灵活地观察他,眨了几眨,道:“大人,你心情不错呀,今早上朝,有称心事?”
张福沅眉梢一动——又拐着弯想套他话。
他微微俯身凑近,用笏板挑起秦越的下巴,谑笑:“你怎知是因为朝堂,而非因为美色?”
秦越心中一哼——想跟她绕?
任凭冰凉的笏板抵在下颌,她踮起脚尖,回敬道:“那张大人又怎知,我就不是为了美色?”
说到“美色”二字时,她伸手,戳上张福沅的肩头,意指明显。
眼中,竟是酒肉公子哥那般的轻佻。
张福沅显然没想到秦越竟敢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幽寂的眼掀起一波浪,一把抓住秦越伸来的手:“秦大小姐为自己的话负责吗?”
秦越一点也不怕,卧房正堂的门还大敞着,墙上那副工笔海棠像是眼睛一样,盯着她,也盯着她。
“如今我已是刀俎上的鱼肉,怎么着,难道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秦越巧笑嫣然,浅棕色的双眸露出少女的天真。
可张福沅怎么听不出,这话里有气,是在怪他囚禁。
他低声一笑,加重了握秦越手腕的力道:“你知道就好。”
天空浮云一过,遮住了太阳,地面陡然阴沉了下来,连影子都模糊不见了。
张福沅收了笑意,放开秦越的胳膊,往书房走。
一边走,一边道:“扮作你的那人已经回府,这两日高堂上,你父亲并无异样,你那贴身丫鬟与侍卫,也一切如常。”
秦越听了,心中也未掀起多大波澜。
秦越是何等身份,若是没有证据,秦延骏怎么肯让她一直关在刑部?倒不是父女有多情深,而是秦越作为秦家嫡女,无故关押经久不放,秦家面子往哪里搁?
所以眼见刑部押人期限已到,张福沅仍旧没有放她的意思,说明那假秦越大概率已经混入秦府内部,正试探着“仿真度”呢。
秦越神情照旧,跟上张福沅,夸:“张大人果然好本事。”
临到书房口,张福沅丢下一句:“以后你就不是秦越了,那就换个名字吧,想好告诉我。”
说着,便将门“啪”一声关上。
秦越在门外恨不能跺脚——真是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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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沅回来是巳时中,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接近子时,秦越从卧房出来如厕,正见做饭婆婆与季良在院子南侧那八角凉亭布菜,说午间阳光好,大人吩咐说在外头吃饭。
秦越望过去,两只碗两双筷,意思很明显,她跟张福沅一块吃。
季良放下最后一碟凉菜,路过秦越时,道:“秦小姐,菜上齐了,您先去,我去叫爷。”
秦越正好不想在堂室吃饭,头顶那工笔海棠实在叫她食不下咽。
于是,她十分爽快地答应,穿过丛木,上了青台,坐在其中一副碗筷前,托腮等着张福沅。
张福沅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青色衣袍,取两鬓头发在脑后用簪子挽起。
不得不说,比起圆领紫衣、束发加展脚幞头,这种常服看着更衬他的气质。
张福沅五官本就不是冷漠凌厉型,反而因为眼褶尾部天然翘起的弧度,因干净面额和高平整度的线条,而自带几分俊逸和亲切之感。
只是因为近日瘦了些许,下颌拐角显得锋利,眉眼时常没什么神情,原本黑白分明的眼化作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潭,才令人生出畏意。
但不管怎样,都是一幅绝好的脸。
秦越自己都没发现,她目不转睛盯了张福沅一路。
直至张福沅坐在她面前,那双寒潭一样的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才倏尔将她拉回神。
秦越慌了一瞬,连忙拿起碗筷,夹了一筷子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道:“等你半天了,快吃,快吃。”
这方亭子,很适合秋高气爽的天,阳光穿过爬藤与冬青的叶子间隙,在桌椅与人身上打下隐隐绰绰的光影。风拂过来,草木沙沙作响,几只鸟雀蹬着细腿到处蹦着啄食。
默了一瞬,张福沅也夹了菜,吃两口,又放下筷子,问:“可拟好名字了?”
秦越从饭碗里抬头,不解道:“啊?什么名字?”
可问完,秦越就想起来了,上午张福沅说她以后不再是秦越,叫她给自己拟个名字呢。
起个屁,她又不是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秦越咽下食物,不上心地回道:“没想好。”
说完,秦越就继续专心吃饭,她胳膊上好几道伤口,需得好好养着。
可她却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然的视线落在她头顶,而后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那不如,我差人去道观或佛寺为你求一个名字,合着你的生辰八字、阴阳五行?”
这声音如同空无回响的深渊,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叫秦越心头一凛,握筷子的手一个不稳,菜掉在了桌上。
她抬头,双眼是懵的:“你说什么?”
张福沅紧盯着秦越的表情,不紧不慢道:“我说,差人……”
秦越脊背发凉,一说道观她立刻就联想到静修道长,那个说她鬼魂上身,给袁观生出剔骨祭祀还魂主意的傻逼。
秦越怒气翻涌,几乎想把饭碗扣到张福沅脸上,跳起来大骂他这坏东西,好好吃饭提什么道观!
可她终究是抑制住了,她现在没办法确认,张福沅提道观是无心之举,还是刻意为之。在任何人有确凿证据前,她都不能自乱阵脚。
秦越自然轻松一笑:“差什么人,有张大人这样的榜眼在,起名还用得上一个道士?更何况,张大人就这么有信心,能一直将我关在此处?”
凝神半响,张福沅忽而笑道:“说起来,我这个榜眼,还是秦大小姐的功劳。”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将秦越刚才掉落的菜包起来,清理干净。
秦越心中惊异,张福沅怎么突然转了个话题。
可她也不想继续,便接过话头,道:“你现在说这个,倒叫我惭愧,毕竟我也没安好心,只是想要你一个承诺。”
张福沅颔首,给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只是为了退婚,费这么大劲,闹到这副田地,后悔吗?”
说到后悔,秦越可实在太有心得了,她没事的时候,就琢磨这三辈子颠倒错落的人生呢。
她笑笑:“人活一事,因果相连,哪里还有悔棋一说,兴许,都是命吧。”
张福沅郁结的眉目一蹙:“命?”
秦越已经吃完半碗饭了,闻言抬头看去,惶然间在张福沅右鬓角根部,瞥见一丝银色。
以为看错了,她又定睛多看了一眼,才确认那不是被光反射,而是真正的白发,两鬓都有,皆是根部,像是新长出来的。
张福沅若有所思,并没有注意到秦越盯看他。手上还在无意识地往碗里夹菜,可半天了,一口也没吃。
秦越也皱起眉头:“张大人,你一口不吃,这菜里不会下毒了吧?”
张福沅这才回过神,冷笑一声:“我何必再多此一举?”
“那你当着我的面吃几口。”
见秦越停了筷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觉得实在好笑,都吃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有没有毒的事?
罢了。
他拿起饭碗,几口饭入喉,又挨个把每盘菜夹一遍,当着秦越的面喂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