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满头虚寒、双颊发红、面色煞白的秦越,张福沅绑衣的手一顿,而后蹙眉,走过去,掌心覆在秦越的额头上。
秦越没躲,木木地抬起双手,抓住张福沅摸她额头的胳膊,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大颗大颗滚烫的莹珠啪啪啪地落地,语气几乎是乞求:“不要轻举妄动,好吗?”
她心慌焦急——咱们按照剧本来,按照剧本来啊,只要按剧本,张福沅你就是最后的赢家,所有人都皆大欢喜!不要搞幺蛾子好吗!
黄色的烛影下,张福沅喉结微微一动,也红了眼。
三月前船头初见时,秦越尚且是少女样,明眸皓齿、光华照人,穿着夏日的抹胸加对襟褙子,面颊体态都很丰盈。
可如今,即便日日用药膳养着,身体也没什么毛病,却依旧形神消瘦,平日穿好几层冬衣看不出来,如今薄薄一层亵衣,仿佛只有骨架撑着。
他反手握住了秦越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摸了摸她额头,柔声安慰:“不用担心,不管怎样,你都会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劝不动张福沅,又说不得真相;不知是坦途还是悬崖的前路,和抓不住的救命稻草,秦越霎时哑口,泪水更汹涌地往下奔,几乎泣不成声:
“你听我的,能不能听我的,再等等,我有办法,我保证你能活到最后,该死的会死,不该死的都会圆满……”
张福沅搀着哭得站都站不稳的秦越,最后干脆将她横抱起来,转入里间,放回床榻,替她盖好被子,无奈道:“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
秦越想再辩,外头传来叩门声,季良的声音传进来:“大人,丧衣送来了,给您拿进来么?”
皇室高位者薨逝,丧服由礼部统一送给朝中大官和后宫娘娘,当夜所有人都要入灵堂哭丧,现下已是不能再耽搁了。
张福沅用铜针将置于秦越床头的安神香一拨,香灰散落,火光立刻大了些,烟雾袅袅而上。
他帮秦越掖好被角,温声劝着:“先睡吧,有什么问题,等我回来再说。”
而后他起身往外间走,将折叠屏风重新拉上,再对屋外头的季良道:“进来吧。”
张福沅穿好丧衣,将周月心叫来叮嘱几句,叫她入屋守在秦越床榻边,一刻也不能离开。
交代好一切,张福沅大步出院,侍卫周齐和季良提灯跟着,三人往张府大门走去。
临到门口,季良解开门闩,开门便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地铺,以及那些士子的脸。
他们或站或坐,听见门开了,才从国寺方向收回目光,齐刷刷转头,脸上还残着惊异与沉痛。
当他们看见中间站着的张福沅时,眼立刻露出憎恶鄙夷,可没人再出声,没人扔鸡蛋,也没人要去拉扯打揍。
是逢国丧,谁敢闹事?
张福沅作为六部之首、中书省一把手,要去宫中照管丧事,谁敢拦?
别人便罢了,可薨逝的是太后娘娘,是皇上的亲生母亲,他们若在这个档口闹事,不仅是对太后娘娘的蔑视和不敬,更是在砸皇上的拳拳孝心,在藐视整个皇室!
季良觉得解气,张口就想让这群人滚蛋,却被张福沅拦下来。
他语气淡淡:“六部的人都还等着本官主持丧礼,你们有什么不满,等往后再说。如今还请让道,免得延误耽搁了时辰。”
张福沅的措辞算是客气,给足了士子们台阶下,他们即便不情愿,也没有理由不让了。
中间的那些士子只好卷起地铺往两边挪,乌泱泱的一群人攒动着后退,张福沅就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上了停在路尽头的马车。
望着消失在夜幕的马车,士子心头说不出来的憋闷,可也只能面面相觑一眼,叹一声,默默把东西收拾了,赶紧回家挂白跪丧。
-
周月心又在秦越床头添了一炉安神香,袅袅云烟自两个博山炉中舒卷而上,燃了数个时辰,将这小隔间熏得如聚起了秋山之雾,隐约缥缈、如梦似幻。
可即便如此,秦越仍睡不安宁,时而惊愕抽搐、满头大汗,时而埋入脖颈、低低啜泣。
可她到底还是没醒,安神香的药物将她牢牢锁在了梦里。
抽搐和噩梦,是这一个多月来药物逐渐入心入肺入脑,药效抵达临界点的排异反应。
如果顺利,这一觉醒来,就如张福沅所愿,秦姐姐会忘记一切,会永远留在这里,不会再去做危险的事情。
可是……
周月心用巾帕拭去秦越豆大的汗珠,又拿起她的手腕把脉,眉头愈皱愈高——
浮脉无息、沉脉过剧。一直团积在心的郁气,此时燃起熊熊烈火,将五脏六腑都烧得滚烫。
按理说,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反应啊。
才这么想着,周月心把脉的指腹一跳,床上的人忽一声呕咳,竟呛出一大口血来,因平躺着,那血喷出又回口,在喉间咕嘟着往出吐。
周月心吓了一跳,连忙扶着她起来,防止她呛血窒息。又十分焦急地再要去探脉,自己的手却忽然被抓住了。
她一惊,垂眼看去,秦越睫羽轻颤、竟睁开了眼!
秦越双目如杂草丛生的枯井,再无往日光泽,她呆滞地看着床头两个博山炉,又缓缓将目光移向自上方投来的视线。
她看到了一张稚气犹在的脸,是周月心,她微微瞪大的双眼,尽是惊慌、懊悔、焦急、难过……
秦越木讷的眼动了动,好像明白什么了,眼泪扑簌而出,握周月心的力道猛然收紧,紧盯着周月心的双眸:
“是这香?香里有毒,所以我才一直犯困,对么?是你,还是张福沅?为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她的嗓子也是枯哑的,说到这,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止住眼泪,摇头:“不对,让我困倦不是你们的目的,你们是要我变傻对不对,那样我就不会乱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