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定国于立冬之日,始皇祖自此定下规矩,后代国君登基皆择立冬,取居安思危、不忘前险之意。
在平常年份,立冬则举行冬祭,乃仅次于元旦的盛大庆典,皇帝祭天、百官贺冬,乞求来年草木繁盛、万物葳蕤。
今年因逢太后薨逝,按照惯例,皇帝需服丧,百姓禁娱禁乐,京城日落实行宵禁。
但冬祭实在特殊,即便宫里不行祭,百姓却已习惯在这日拜冬神,两相权衡,便划出洛河西郊供百姓夜间祭祀祈福。
此刻,殿前司兵调,带甲侍卫以人形筑墙,以西郊冬神庙为中心划出可活动范围。
活动圈外,寂静漆黑。
活动圈内,一片灯火通明,京城男女老少人头攒动,巡逻侍卫遇见嬉笑声高的、偷摸着卖些小玩意、小吃食的,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掩饰身份,张福沅的马车停在了圈外长街内的一条巷中。
季良跳下马,掀开帘子,张福沅先下来,又半托半抱将秦越扶下来。
两边骑马随行的四个侍卫,也都下了马,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都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裳,会暗中跟在大人和小姐附近。
周齐武功高,季良眼神敏锐,两人就作小厮紧跟张福沅与秦越,作贴身保护。
张福沅与秦越十指相扣,二人说着笑着穿过人流,直往冬神庙去。
此时,冬神庙也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隐有红墙金瓦露出,几个穿灰蓝僧袄的僧人正在铲门前积雪,给前来上香的人开出一条道来。
庙宇前设了几鼎大香炉,每个香炉都插满了红烛黄香,青烟四漫,诚诚虔心。只是可惜燃不了一半,就被僧人拔出,给后头来的上香人挪地。
秦越眼珠子到处转着,好似什么都很有趣,什么都想摸一把。
最后拉着张福沅停在靠边角的香火摊前,指了指黄的红的各式高香,刚想说话,旁边却传来一个女声:“夫君,我们也买些香吧!”
秦越侧头去看,只见一对新妇模样的男女,一左一右牵着一个刚到膝高的小孩,三人穿衣扮相都很普通,脸上却都是笑容。
被唤作“夫君”的男子稍迟疑了下,问摊贩最便宜的香是多少。
那摊贩斜眼瞟了一下,趾高气扬地说最便宜的也要三株钱。
男子一听,露出气怒的神情——在平日,三株钱能买最好的香烛了!
妇人忙说还是算了,心诚则灵,下回人少了再拜也是一样的的。
那夫君看一眼妻儿,气怒中隐有哀苦的涩意,却又不甘心,问那摊贩:“能再便宜些吗?”
小商贩不耐烦了,直接上手赶人:“去去去,别耽搁我做生意,要便宜的去别处问。”
而后转头看向秦越,立刻换了副表情:“爷、夫人,要多少,小的给您包起来?”
小贩这势利劲瞧着令人不快,但秦越转而又想到自己,便没了骂别人的勇气——在这世间有几个人能一身无垢、满心善道呢?
看着夫妇的窘迫,秦越的手动了动,抬眼看张福沅,唇瓣翕合,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张福沅似是知她心中所想,直接点头应道:“好。”
张福沅给季良使了个眼色,季良得令,买了香分给了那对夫妇一半。
那对夫妇原本还不愿拿,却听秦越笑:“遇上就是缘分,你们就当给我们个行善积德的机会了。”
夫妇两人十分感激,左摸右摸,掏出些自制的乳糖,外加三两碎银递给秦越。而后,又热络地邀着秦越二人一同入庙。
妇人走在秦越身侧,偷偷看一眼张福沅,小声对她道:“你们可真般配。”
张福沅耳廓一动,面具下的唇角翘了起来。
秦越笑笑,不答。男女主在这,能不般配吗?
女子十分自来熟,见秦越没什么架子,人又好,便忍不住操心,凑到秦越耳边小声道:
“不过啊,你们是高门贵户,男人都是三妻四妾,最是讲究母凭子贵。姐姐瞧着你柔言细语,心思单纯,实在担心,今日来冬神庙,旁别就别求了,就一心一意求个带把儿的,今晚回去跟你夫君一弄,保准能成。我这男娃就是这么来的。”
女子得意洋洋地扬了扬牵小孩的手。
秦越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不好拂了女子的好意,只得顺从地点点头。
旁边,张福沅唇角已翘无可翘,一对黑眸看着沉静,却压着滚滚涛浪,夹杂着些不可说的笑。
一行人走到殿内,停在蒲团前,女子道:“哎哟,到了,你们先拜,你们先拜。”
说着,她往后退两步挪地,又朝秦越使了个神秘的眼色。
秦越装作接收到了的样子,而后转过头,望向面前赤裸半身、肘缠彩色披帛的神像,眼神复杂不堪。
先站着拜三下,小僧取过他们二人手中的香,两人曲腿跪在了蒲团上,十分默契地三叩拜。
每一次俯拜,张福沅的余光都在秦越身上,双眼淌着温流与安宁。
拜完后,张福沅先起身,又过去扶秦越,提醒道:“娘子小心。”
这举案齐眉状简直把排在他们后头的夫妇磕得笑意满面,都合不拢嘴。
秦越身子还是很虚弱,站起来眼前泛了一阵黑,缓了会才抬脚走。待走出去了些,张福沅忽然俯下身,问:“娘子可求了?”
秦越茫然地看向张福沅露在面具外的眼:“什么?”
张福沅一近秦越,鼻尖立刻扑来那甜丝丝的紫薇香,一口入肺,竟让他四肢百骸都有种奇异的震颤,让他心跳的动律节节拔高。
左右一看,无人注意,他凑近秦越的耳:“我们的孩子。”
秦越心头一滞,目色怔愣。
并非是惊讶于张福沅听见女子跟她说的话,而是“我们的孩子”这五个字从张福沅嘴里说出来,那么奇怪,奇怪到让她忘记呼气。可……又那么动人,就像童话的结尾,就像眼前这一家三口。
秦越看向那对夫妇与小孩时,张福沅的眼神也落在他们身上,好似能穿透他们幸福的笑意,看到自己的未来。
在两人晃神间,那对夫妇已拜好。
张福沅瞥见他们过来,也没再强迫秦越回答,站直身子恢复正色。
妇人起身后,并没有折身出来,而是挤进旁别的算命老僧的桌,朝秦越挤眼:“快来求一卦,看看成了没。”
算卦就是秦越的克星。她连连摆手:“我还是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