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到。”
“我要见你,现在。”
“上课,不空。”
“我就在你楼下。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已经吃过了。”
电话那头坚硬的嗓音微微沙哑,染着冷风的凉涩:“可我今天已经很早打了。”
瑜归亦轻轻擦住指腹。“周屿,我还要上课的。”
“那我等你下课。”
“下课我家里来接。”
电话那头终于泄露一丝手足无措的委屈:“我要走了,你就这样?”
“我以为我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好,不会让你不高兴。”坚硬只一瞬间就偃旗息鼓,漫溢而来的酸涩就快要透过听筒把瑜归亦填满,“公演已经是力所能及的完美,鄢雨琦我也……道过歉,你知道你现在在用谁的手机通话,你告诉我我还需要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
瑜归亦握着手机,不说话。
鄢雨琦错开眼,识趣地步出房间,带上门。
瑜归亦并不改口,“我没有生气。”
“你就是在生气。”
“我没有。”瑜归亦依旧平静,“你出国是你的打算,也是家里的安排,我没有理由生气。”
“你就是!”周屿染上哭腔,大声控诉,“你就是。”
瑜归亦最听不得周屿这样。
她明明将心脏放进冰箱冻几天几夜,已经尽力强迫自己冷硬,此刻依旧皲裂出巨痕。
她无可奈何捏住眉心,“周屿,你成熟一点。”
“到底谁才是不成熟的那个。”电话那头的人向来哭得随心所欲,“我承认我之前在躲你,因为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要走的事,可你呢,你现在躲我算什么。”
瑜归亦缓缓睁开眼睛,“你别逼我。”
瑜归亦不想解释,也不愿解释自己为什么在明明没有理由生气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失落。
“我就要!”她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理直气壮,“舍不得我很难说出口吗?为什么不亲自见我,亲口告诉我!”
“那不然呢!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这样过了,你突然告诉我你要出国,你总得给我时间接受这个事实啊,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
电话那头,哭腔渐收。
·
“考虑你……”周屿轻轻咬字,“你考虑过我吗?你邀请鄢雨琦过圣诞的时候,把我关在门外的时候,和她约定读A大的时候,你考虑过我吗?”
你们才是一类人。
见识过她看她的眼神,彼此学习的默契,这七个字就如同横亘在心中的大山,她再也没办法相信她说的,我们。
“这跟鄢……”瑜归亦看一眼紧闭的门,深吸一口气,“可我从来没想过会抛……”
话没说完,被周屿短促的笑声打断。
“是我的问题,没本事考入A大。”
瑜归亦心脏狠狠一空:“你在说什么?有谁怪过你?”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信我说的呢。”周屿声音轻得几乎不带一丝波澜,“你不会真的以为跟我这种人一样,是什么很自豪的事情吧,这么多年我们能在一所学校,你我心里都清楚,无非是强求,如果我早点去国外,说不定还不是现在这幅烂样。”
瑜归亦手指紧攥,呼吸几乎因怒气而变得急促:“你又开始了,你是希望我给出什么样的反应?嗯?反驳?安慰?还是认同你的自卑?”
周屿垂下眼睛。
瑜归亦总是走在前面,理所当然。
她被她从泥泞里拔起,才见识不久干净、光明的世界,她就又一往无前。
她追不上,更不配提与她并肩。
就连现在,她也只能在楼下眼睁睁看着。
她在规则之内,她在规则之外。瑜归亦的高度,早已不是她花钱就能抵达的地方。
周屿抬头,望着面前高耸的写字楼,“很多事,强求不来不是吗。”
“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不能强求?还是你想告诉我强求到现在你终于累了,要去追求新生活了?”瑜归亦扶着桌面,浑身都被气得发颤,“只要你想,读A大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瑜归亦。”周屿轻声叫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合该一辈子跟在你屁股后面?”
声线平直,空前成熟和冷静。
“从小到大,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你是不是把它当成习惯了?”
瑜归亦怔住。
她蓦然醒悟过来,自己能坚定且自由地选择和追随自己的目标,仅仅是因为从来不用考虑周屿的选择。
又来到熟悉的沉默对峙时间,瑜归亦罕见地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到任何反驳甚至是解释的话。
门外,鄢雨琦在跟老师聊些有的没的,从一周后的数学论坛说到烧鸭饭还有十分钟她一会儿下去拿。
“你和阿亦昨天处理非线性系统的方法很有创意,像我年轻时候的感觉。不过有时候过于依赖几何直觉,而忽略数学对象的结构,比如椭圆曲线和代数簇的性质……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们这个年纪,已经超越绝大部分数学专业的本科生了。”
“超越老师年轻时候没?”
“哈哈哈,小屁孩。”
“老师,那您刚刚说的论坛我们能不能也去参加?”
“你也感兴趣?”
“就你说在隔壁市举办的那个。”
“昨天你和阿亦用康托集合的性质构造的函数特例很有意思……等阿亦出来,问问她意见。”
电话里,有人还在等着她的回复,哪怕是一句承认。
可未来,情感,事业交织在一起,像一波波席卷浪潮,几乎将瑜归亦原本盘条理顺的心推挤着压碎。
“……我明白了。”周屿声音带着种平静的风度,“等你愿意见我,再打给我吧。”
瑜归亦捏着挂断的手机,凝固在原地。
心底突然有个声音说,放手。
放手吧。
她该放手了。
·
新年悄无声息来临,合家团圆的欢声笑语紧凑地绽放在各大电视频道前,五彩斑斓的烟花点亮A市边缘。
周屿被周哲佑箍在身边,以欢送宴外加拜年的名义参加轮以百计的无聊应酬。欢送的主角明明是她,控场的却是献殷勤的宾客和被献殷勤的她爸,和她全然无关。她习以为常。
前段时间她把手机锁定界面改回来了,改成她steam主页的全黑。因为发现好像没什么人能恶作剧一样拿她的手机看桌面,而且每次收到消息都以为是她的感觉很恼火。
周屿在这段时间反反复复提醒自己,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戒断反应本来就很痛苦,痛苦到几乎是正常。
周屿想起那群健身房门外抽烟的人,她想她这辈子估计都不会碰烟酒乃至毒.品。
“小姐,好了吗?”卧室外传来敲门声,“客人已经到山脚了。”
心跳骤然猛烈了瞬,但也只有一瞬,周屿压住声音,“知道了,马上来。”
少女急促地理理头发,她怕外国理发师和国内审美不同,前段时间刚去剪过,中短黑发挠在精致的锁骨窝,搭配一条细心挑选的锁骨链,肆意动人。
理好妆容,又弯腰把房间里七零八落的几个大箱子滑到储物间,又回镜中看了许久,这才开门。
走到楼梯口,听到楼下亲切的声音:“老周,我们来拜年啦。”
“老瑜,慧琳,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搭着扶梯的手指紧了紧,周屿停在转角处,又拨了拨头发。
“阿屿,几个月不见,又漂亮了!”高慧琳最先看到她,满脸笑颜,“来,阿姨的压岁钱,收好。”
瑜彦程也笑,“要出国迎接新生活的大姑娘了,难为你高阿姨压岁钱都换成了美金!”
周屿捏了捏,很薄一张红包,能摸到里面是卡。
平常应酬都是在外,这个楼那个园的,只有和瑜归亦家这般熟络才会请来家里,吃真正的团圆饭。不过与之对应的,只是顿简单的中午便饭,日理万机的她爸甚至抽不出一个晚上的formal dining来满足她的恳求。
没错,恳求。是瑜归亦自己不见她,不能怪她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将人请进鲸山。
她要故意不看她,要故意在她面前喝大人喝的那种很烈的酒,还要故意把手机屏幕露给她看。
骄纵的少女收起红包,扬起甜腻的笑容,“就属高阿姨对我最好了,瑜叔叔你要不要反驳一下?”
周哲佑宠溺地拍拍少女的脑袋,“胡闹。”
又寒暄打趣了会儿,周屿眼睛骨碌碌一转,掩下微颤,重新明亮地抬起,“阿亦呢?我去找她玩。”
到底还是她先忍不住。
周屿紧紧盯住中年夫妇的嘴唇,拜托,求求你,拜托,请一定不要碰撞连成一句能将她撕碎的话,瑜归亦一定只是走在后面,一定只是去车上拿东西,她一直都有新年礼物送她的,对不对?
高慧琳表情尴尬了瞬:“阿亦啊……她老师带她参加隔壁市的数学论坛了。机会难得,我跟你瑜叔叔怎么都拦不住……阿亦说等她回来,好好补偿你呢。”
……补偿。她三天后就滚蛋了,她要拿什么补偿她?
她国外手机号她问她要了吗?她知道她国内紧急联系人填的谁的名字吗?她知道她的新公寓几楼几单元吗?
她压根不信这是瑜归亦的原话。
见周屿差点收不住表情,周哲佑沉下脸:“好了,别任性,人阿亦跟你能一样吗?天天就只想着玩玩玩,都要走了还成天想着玩玩玩,我看你出去了一个人怎么办!”
“死外面。凉拌。”上一秒还对叔叔阿姨亲呢热切的眸光迅速降温,瞥向男人时装都不再装,周屿头也不回上楼,“你也别给我收尸。”
“死孩子,你是不是以为要走了我不敢……”瑜彦程高慧琳连忙拉住,“好了老周,大过年的不吉利。”
房门“嘭”地关上,周屿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项链,拆掉耳骨夹丢地上,新补完色的挑染发丝胡乱散开。
楼下寒暄断断续续传来,“严华的事实在是太突然了……哲佑,孩子们都长大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是啊哲佑,我们都不年轻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阿屿出国了,你更要照顾好自己,有需要尽管提。”
心脏在一瞬间剧烈地抽痛,周屿跪在地毯上,竭力颤声呼吸,不停告诉自己:“……是我自己选的,是我选的。”
鼻翼浮动了下,辛辣的感觉瞬间有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