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
比方说人潜意识里变动的东西,我是无法真切感受到的。
我盯着楼道拥簇着海报的人群看了许久,抬腿去了二楼单人病房。
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惊吓,更没有惊喜。
我机械而麻木地做完上午几个小时的工作,直到去接待室的那一秒。
是我头一次去一楼。
如果说我能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几乎不可能,就大环境来看,整个医院所呈现出的整洁,精致,先进,都大大超越了我曾经所见过的医院。
——虽然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这样。
尤其是接待室,漂亮而温馨,就像对来过的每个患者都予以保佑,重获新生。
我走进去,房间被一分为二,隔着半层玻璃,一半属于接待的新患者,另一半属于医生。
我个人对接待室的解读相当于代替了倾听室和门诊的工作。
我环视一圈,然后跨过玻璃,坐到了医生的位置上。
我的对面空无一物——看来他迟到了,我百无聊赖地踏着脚,感受时间的流逝。
然后是一位女士拉着双目无神的孩子急匆匆闯入了我的视线。
那位女士——母亲——那孩子的母亲,把她往前一推,就再次急忙给我们关上门,然后创造了我和那小姑娘独处的时间。
不知道的以为赶集去呢,这么急。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身体向前探。
按照指示说出了第一句话:
“请开始你的故事。”
虽然我不清楚这所精神病院究竟招收患者是为什么还要经过一到“面试”一样的招待室。
那姑娘局促地搓了搓手,抬起眼皮,平静地看不出一丝生机。
“你要听什么?”
一潭死水一样的声音,往下扔块石头都不见响的。
我说,介绍一下你自己,你的经历,还有为什么来此就诊。
我尝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即使这是个困难的事情。
虽然说完之后我立马就反悔了,为什么来此就诊?当然是因为精神疾病!
她看了我一眼,嗓子里勉强挤出一些故事:
父母离婚,在她不记事的时候。这是一般来讲,悲剧的开始。
单亲家庭的压力和重担,慢慢引入了学校之中,造就了她性格的沉默寡言,朋友稀少。
听她说小学的确有过一个朋友,只不过后来对方的家长听说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直接断绝了双方的往来,给出的理由是什么:“没爹的孩子心理都有问题。”
得,本来没什么问题的,被这么一说问题就来了。
继续听着,共情能力所让我感到些许气愤。
恶意在中学是实体化的。
校园霸凌无非就发生在她身上,集齐了所有可能被坏家伙欺凌的点。
——家庭残缺破碎,经济上的窘迫,性格阴郁暗沉,不爱交际,存在感稀薄,反抗能力缺失。
还有很多很多,来自于坏种们发自心底的寻求刺激的恶。
我所能想到的残忍方式,和我所想不到的猎奇恶毒方式,全部被施以在我面前十三四岁的可怜姑娘身上。
他们一次次逼近身体的极限和心灵的底线,最终还是突破了它,不能说突破。
应该说彻底全部撕碎摧毁了。
我看到了,又是一个被魔鬼盯上的孩子。
我更加愤怒了,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有聆听。
神经性的催眠做不到让我能够正确地抽离开这个世界,我无法告诉自己不要释放你的怜悯之心。
是人都会有的怜悯之心。
在无数层母亲的所期待,学业重压,校园霸凌,前十几年的人生听起来极其不好过。
但是求生的本能让她活着。
到头来大抵是抑郁症什么的罢。
我叹口气,这种故事完全没有编造的必要性,很真实,很……现实。
这不只是她的故事,而是千千万万个可能正在发生的故事。
才高中的我无法完全感同身受也很难去看透去理解他们。
更何况,我是一个所谓温室里的烂花,在舒适圈里,在阳光下。
没有接触过世界的另一面,甚至,哪怕都没有真实地见过。
我低下头,脑袋里构想出那些她所说的画面,然后我抬起头,隔着目镜盯着她。
她也抬不起眼皮,眼神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毫无生命力的死气沉沉。
她说:医生,我可以走了吗?我想我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
“哦,不好意思,还有。”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填写一下你的基本信息。”
她接过去,条件反射地按紧了笔。
我闭上眼睛。
这些故事,就是世界的真相吗。
一阵刷刷的写字声过后,我仔细朗读这份表格上的基本信息,确认无误。
“谢谢你。”我继续维持着语调温柔平和:“把你妈妈叫进来吧。”
整个过程进行的干净又迅速。
那个憔悴的女士现在坐到了她女儿曾经坐过的椅子上。
主要的患者不是她,我心知肚明,于是我把表格递给她。
她很配合,跟她女儿一样,估计都很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