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灰色的晨霭缓缓爬过哥特式尖顶,彩绘玻璃的光斑在斑驳石墙上游移,像是无数只被钉死的磷蝶正抖落翅尖的金粉。穹顶垂落的枝形吊灯在晨风中轻颤,铜链摩擦声揉碎了远处弥撒的钟鸣。
源稚生伸手抚过第三个弹孔时,忽然有蔷薇色的光潮涌入中庭,晨雾正被初阳搅成流金的漩涡,从缝隙里流淌而出的暗影在他肩胛处缓缓裂解成碎片。
几片山毛榉枯叶粘在青金石地砖的裂缝里,被运动鞋碾碎时发出类似骨节折断的闷响。商征羽踩着光与暗编织的经纬线走来,尼康相机的腕带在外套的口袋边上轻晃,如同祭坛上垂落的圣器流苏。
他仰头喝掉最后一口可乐,铝罐坠地时惊起一群栖在滴水兽口中的白鸽,那些洁白的翅膀掠过彩窗上褪色的圣母面庞,让琉璃瞳孔里冻结了四百年的悲悯都碎了满地。
远处回廊传来管风琴低哑的嗡鸣,穿堂风掀起褪色的猩红帷幔,露出壁画上持剑天使被红棕色侵蚀的半边脸。
源稚生踩过地砖上干涸的鸢尾花纹章,军靴跟磕在玫瑰窗投下的光斑里,惊醒了蜷缩在大理石柱基座裂缝中的苔藓群,那些祖母绿般的绒毯正悄悄漫过天使雕像断裂的指尖。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才几天没打扫,就变成这样了?”
“所以我说维护的费用是天价。”
商征羽拿出相机,小心翼翼地避开破损得严重的地方,对着墙面和地面拍摄。
“学长……你的爱好真是风雅。”源稚生有些汗颜。
“我可没有那种闲心。”他耸耸肩,把刚刚拍下的照片展示给源稚生,义愤填膺地说,“不知道是哪几支缺大德的小队,胆大包天到竟然敢在诺顿馆战斗。这些就是证据,我得提交给曼施坦因教授,让他们赔个倾家荡产!”
照片里都是各种弹孔和刀刃切割的痕迹,让本来古典的建筑变得饱经风霜,商征羽忿忿不平,还惦记着自己的天价赔偿单。
他的运动鞋卡进了地砖裂缝里,这个叫嚣要让人赔个倾家荡产的研究员单脚蹦跳着,手举相机挥舞,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风头鹦鹉。
“狮心会……上一任诺顿馆的拥有者是狮心会对吧,他们从来都没有清理过吗?”
“当然会清理。狮心会财大气粗,背后拥有来自校长和德国混血种家族的支持,他们有能力雇佣校工部完成清洁工作。不过自从自由一日尘埃落定后,他们不再持有诺顿馆的使用权,和校工部的合作自然而然就终止了。而且最近天气变得很快,这几天降温了,阴凉湿润的条件下很容易变成这样。”
当商征羽终于拔出鞋子时,鞋底带出了半本泡发的《龙族谱系学》,扉页上签着几个字迹各不相同的名字,想来是狮心会祖传的圣遗物。
“但是,就算最近很潮湿,也不会湿到这种程度吧。”他盯着缝隙里的一滩水,有种不祥的预感。
源稚生同样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
他们贴着墙根寻找那些水可能的来源,在路过一尊圣母雕像时忍不住停了下来。
大理石雕刻的圣玛利亚身形优雅,温柔地望着自己怀中的半罐芬达,庄严的长袍被不知道谁改成了暗红色,低垂的眼睛里还卡着一颗自由一日战斗中遗留下来的BB弹。
商征羽倒吸一口凉气,摸了摸圣母玛利亚的手臂,面无表情地举起相机,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是学生会的人干的,我不是种族歧视,但那人大概率是个中东裔。他们可能把这尊雕像当成了掩体,在这里喝着饮料暂做修整。然后狮心会的人进来,双方开始交战。曼施坦因教授看到这些一定会被气晕过去。”
“修复这些损失要花费多少?”等他取完了证,源稚生于心不忍地取下了那枚BB弹,把已经发出古怪气味的芬达扔到一边,“我们应该早点来的。”
“我以为两周时间顶多落点灰,谁知道诺顿馆破损成这样了?”商征羽也是纳闷,在空旷的大厅里转了两圈,面对着满地狼藉叹气。
他们顺着环形的楼梯来到二楼的平台,源稚生听到墙体内咕噜咕噜的动静,立刻向商征羽打了个手势。
“完了,全都完了。”
日本人对突发恶疾的学长感到非常不解,疑惑地看过去。
“墙体里的只能是诺顿馆的供水系统,听声音,它的健康情况应该不太好。”商征羽面如死灰,“如果要修复,就得从地下室进去,然后顺着管道爬到二楼进行修复。”
“那你为什么这么……沮丧?”
源稚生没说出口的是他的脸色像死了白月光一样。
“因为那些青铜管道是上个世纪的大炼金术师弗拉梅尔的作品,虽然目前唯一的作用是供水,但想要修复还是需要一定炼金术基础的。”
“所以?”
“介于某个炼金术导师是个大酒鬼,他曾在喝光库存里的酒的情况下把一座自由女神像的微缩模型焊进过英灵殿供暖系统,所以最后被叫来维修的人……多半是我。”
商征羽哭丧着脸。
“太糟糕了。”源稚生表示同情,“现在怎么办?”
“摇人。”
他果断给装备部的同事打了个电话,半小时后,阿卜杜拉所长带着全套防护服赶到,然后又匆匆回到了地下。
“与其等着之后被叫来,不如现在就把它修好。”商征羽终于穿上了自己曾经万分嫌弃的防护服和防毒面具。
这些臃肿的装备让他看起来有些可笑:“像个马戏团里的小丑。”
“我可没有这么说。”源稚生举起双手。
“你心里是这么说的。”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地下室,视死如归地推开石门,“祝我好运吧。”
商征羽爬了上去,源稚生就在下面张望。他不知道空手白刃的学长要拿什么维修水管,所以好奇地探出了头。
学长踩着管道边的长梯向上爬,晃动的手电筒光柱里浮动的不是水珠,而是某种介于发酵麦芽和腐殖土之间的浓稠气味,在管道交叉处凝结成墨绿色霉斑,正沿着水管连接的缝隙边缘肆意生长。
“我现在相信他们浇筑混凝土的时候用到波本酒了,”商征羽抱怨的声音在狭长的空间里分外空灵,他抹掉黏在护目镜上的某种菌类,手肘蹭过不知道第几代弗拉梅尔用酒瓶底盖出来的签名印章,“以前还有人讨论这位大师是拿酒精写成的《炼金术原理》。”
他边爬边用手敲击青铜管壁,清脆的回响突然转为闷响。当掀开那块明显被焊歪的盖板时,浓烈的果香扑面而来——八瓶不同年份的橘子汽水正像保龄球瓶整整齐齐码在排水阀旁。
手电筒照过去,管道内壁上歪歪扭扭刻着一行花体英文:“前方三英寸处藏有一枚枚金币,找到者可兑换弗拉梅尔教授珍藏威士忌一杯,有效期至1997年。”
源稚生看不清上面是什么情况,只听到里面忽然安静下来了,但有时候这种平静并不是安全的象征,而是危险来临的征兆。
“见鬼,他把这个当成什么了!供水系统还是迪士尼周边生产流水线!?”
通道里传来金属撞击声和商征羽气急败坏的声音,他忍不住把头伸得更进去,结果刚探进半个身子就被泼了满脸甜腻的液体。他抹掉脸边的汽水,借着微弱的光源看见某位中国混血种正骑在弯头处,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来的扳手,气急败坏地戳着阀门上一只雕刻得非常潦草的米老鼠。
“最好让迪士尼的法务部把他告到再也没有酒喝,让他破产!”
暴怒的学长大概觉醒了无差别攻击的技能,为了防止下一次被扔下来的东西是扳手,源稚生把头收了回去。
他后退半步,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卡在地缝里的油纸包。
“《青铜管道逃生指南》?标题是中文但内容怎么是德语……”源稚生把油纸包里的小册子收起来,他没有告诉商征羽,怕这份小册子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方传来金属管道被踹中的哐当声,整个空间传来像是被惊醒的巨龙般打了个酒嗝,青铜的锈层簌簌地震落。
“关门!”商征羽咬牙切齿地怒吼。
他果断把门拍上,隔着石板,可以听到里面似乎发生了什么相当不妙的事情,像是水管承受不住骤然增加的压力而爆发的哀嚎。但石门的密闭性极好,顺着管道喷涌而出的液体都积蓄在内部,丝毫没有影响到外面。
源稚生等了一会儿,判断出水平面在狭小空间内的上涨速度并不会让学长淹死在里面,就放心地离开了。
他的目的是要寻找浴室,虽然现在的供水是个问题,但起码能有点心里安慰,让他对洗掉浑身的汽水抱有期待。
踩着十二色拼花木地板穿过二楼长廊,镶嵌在墙体内的兽首铜灯突然亮起三盏,惊得源稚生下意识把手按在身体左侧。等看清那些错落垂落的铸铁灯链不过是现代声控装置后,日本人对着自己的影子叹了口气——诺顿馆把古典肃穆与无厘头结合得像啤酒泡芙。
二楼的第一个房间就是书房改建而成的会长办公室,暗金色壁纸上残留着历代狮心会成员用钢笔尖刻下的拉丁文箴言,某处破损处露出的底衬是张泛黄的《龙族亚种解剖课挂图》。西侧壁炉上悬挂了初代狮心会全员肖像,那些戴着银十字勋章的先辈们庄重地凝视前方,其中的一位赫然是现任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
源稚生注视着照片中笑得风流倜傥的青年,他神采飞扬的面容隐隐和先前见过的银发老人重叠,但又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再也没办法回去。
他继续开启其它房间。推开图书室包铜雕花木门的瞬间,源稚生闻到房间里弥漫着雪松墨水的气息。十五排铸铁书架像沉默的黑骑士列队至穹顶,但上面一本书也没有,空空如也的书格像沉默的蜂巢。狮心会行动迅速,早就把这里搬空了。
书架某层搁板边缘凝结着可疑的蜡泪,大概是期末周在这里复习的后果——图书馆是诺顿馆唯一会在二十四点后断电的地方。
每排书架旁都会有一张长桌,使用痕迹很严重,其中几张桌子上面被小刀刻下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语。
“向《魔动机械(三)》投降!”
“连续47天,再熬夜我就要长出龙鳞了。”
“在此处发现老鼠窝,建议养条中国龙。”
“本位置招租,月付三箱营养快线。”
“求代写《炼金矩阵拓扑学》作业。”
……
看来无论是谁在期末周都会发疯,这群半龙半人的家伙尤甚。
源稚生沉默地擦掉了在辨认这些蝇头小楷时不小心蹭上的番茄酱和蓝色墨水,找到浴室的渴望越发强烈。
在走廊尽头转过螺旋楼梯拐角时,彩色玻璃拼接的圣乔治屠龙图突然晃了他的眼,这面三米高的艺术杰作背后,藏着一间浮夸的浴室。
这里的地面铺满了威尼斯金丝马赛克,被两处浴池分为了三部分。黑曜石浴池的边缘镶着七颗水晶骷髅头,每个眼窝里都塞着不同颜色的浴盐球。而雪花大理石砌成的另一个浴池有着镶金的龙形出水口,那些装饰的嘴里还卡着一只高脚杯。源稚生敲了敲墙角的黄铜暖气片,听到里面传来空心的回响,根据旁边用口红写着的“紧急酒窖”箭头提示,他决定尊重前辈们最后的隐私。
待会儿要在这种地方洗澡吗?
历来节俭的少主有些迟疑。
实在是这地方有点,好吧不是有点,是太过金光闪闪了。
而且……以后真的要住进这里吗?
第二个疑问涌上源稚生的心头,而他一想到自己会在晚上泡进这个满是暴发户气息的池子里就感觉眼前一黑。
但可能是收拾的时候太着急了,浴室里被落下的不止是那些洗浴用品,还有角落里的一本《冰海残卷》拓本。既然清理暂时没法完成,那也可以用来打发一些时间,他捡起这本脆得快碎掉的书,坐在浴池边缘看了起来。
源稚生看得忘记了时间,唤醒他的是整栋建筑突然发出的老式抽水马桶般的轰鸣,墙壁微微震颤,似乎一枚2000磅的导弹在地下爆炸了。
“不能吧……”
他谨慎地半蹲着,防止地面突然的晃动让他失去平衡。
背后的龙形出水口开始往外喷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古龙水香,骤然增加的香氛让源稚生咳嗽起来,一时间没拿稳手中的书,用作书签的一张披萨优惠券掉进了浴池里。
“什么味道?”
商征羽的声音背后冒了出来。
源稚生转头,发现“紧急酒窖”的箭头下方的口子被打开了,从里面伸出来一只白色橡胶套着的大手。
“你怎么会从这里出来?”他惊悚地盯着那只手。
商征羽露出因为带着防毒面罩而略显滑稽的头,另一只手攀上平台,轻轻摇了摇湿透了的一本小册子:“我在水面上发现了这个。”
“……《青铜管道逃生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