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没有说话,可能是听不懂,也许是不想说。
妹己并不着急,她似乎何时都是从容不迫的,像个局外人一样。
常人很难记起三岁之前的记忆,即使三四岁开始记事,随着长大,遗忘的只会越来越多。比如,现在问起你十年前某一个早晨吃了什么,又有谁能记得请呢。
何况六百年。
妹己觉得,关于她的来历过往,就算她没有失忆,估计也会忘得七七八八。她执念不深,但六百年了,穷极无聊,总该有一件事可做,总该把一件事做好,否则活着与泯灭有什么区别?
她又不是般星,千年死宅,每天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领到一点功德就乐呵呵的,月底全投进阴市,给她买了一大堆用不上、穿不完的首饰衣裙,这么多年也没攒下钱来。
妹己一边轻轻抱怨着,一边摘下头上的簪子,指尖拈着挑了挑灯芯。火花一闪,光更明亮了些,簪头的银蝉翅微微颤抖,像是此刻扑朔迷离的氛围。
“你等了六百年,不肯泯灭,不去转生,难道,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妹己在缭绕的鲸香中,勾起唇角,露出了温柔如水的笑意。
浸润在温暖的水中,疯女人渐渐放松了身体,她在地上翻了一圈,将脸朝下。
许久。
“你...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妹己。”
般星和金玼尼又过了三招,跳回岸上。她忙里偷闲,先看了一眼妹己的方向,发现黑雾遮挡得很结实,隐约透出一点光,心下安定了一些,然后又揪住那黑金城人问道:“继续说。你们这里原先叫墨沼城,地底常年涌出黏腻黑水,然后呢?”
“然后就是穷呗,你想啊,这黑沼里怎么种庄稼,养鱼,鱼都被憋死了,还滋生精怪!走着走着,就被握住脚脖子拖走了,尸体都找不到!”那人脸木木地道:“有能耐的都跑了,老人们不肯走,还剩下一些被精怪啃得七零八落的娃娃,实在是太惨了!”
寥寥几句,根本形容不出黑金城那段艰难的日子,般星默然,果然世间一切,有果必有因。
于是又削了金玼尼百条触手。
“后来?”
那人双手抠地,看上去已经快绝望了,般星问一句他答一句地道:“我爷爷说,后来...后来有高人降临,是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她看到这里的黑沼,很高兴,说‘终于找到合适的地方了’,然后就送了我们一只金玼尼,那时候才巴掌大,说这是一个还没长大的神仙,会帮助我们发家致富。”
“神仙?就它?”般星充满怀疑地看着打不过想跑的海胆。
那人冷笑道:“金玼尼大仙一来,就吸走了所有黑沼,镇压在池子里,还帮我们改造体质,教我们各种敛财神通,从这些点来说,比你这个搞破坏的正义人士来得强。”
般星一滞。
这时,她的肩膀按上了一只手。
妹己从身后挽住般星的脖颈,指尖拂过她的锁骨,松松地搭在衣襟上。
般星不自在地抻了抻脖子,头一偏,与妹己的鬓发相擦,耳尖难以形容的痒。
“你怎么出来了?外边危险,还不干净,你快回去。”
妹己将脑袋搁在般星的颈窝处,懒洋洋地开口了:“那个谁,真抱歉,我们不是正义人士。”
“......”
“这只海胆惹了我们,我们也要让它不痛快,就这么简单。”
“......”
“至于你们的死活,呵。”妹己那副目下无尘的样子简直让人想打她,“谁在乎?”
般星:啊,这,身为佛修,她还是有一点点在乎的。
妹己伏在她耳边,轻轻软软地嗤笑道:“别傻了,你要帮一批人,就注定得罪另一批人,佛祖也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你瞧,那些外地人不是对你感恩戴德得很嘛?够满足你的慈悲心了。”
确实如此。
自般星打断了黑金城人的大集,这些外地人死里逃生,反应过来后便悄悄摸到般星周围,众星拱月般围着她,一刻不敢稍离。
望向她的目光,都带着期盼和敬仰,仿佛将她视作了光。
“仙姑慈悲,救了我和弟兄们,呜呜呜,天知道这个黑金城是个火坑,我还巴巴地拉着他们来,要是他们出了事,我也活不下去了。”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有个客商气得直拍大腿,“你说我怎么那么贪财呢,听说这儿金子多,就不远万里地跑来,没想到差一点就命丧黄泉了,想想我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八十岁老母和满鬓苍苍五指黑的三岁小儿呢,我要是没了,她们可怎么办啊!”
“老兄,你没错,谁不爱财?谁不爱金子?可咱们都是本本分分赚份儿干净钱,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里像这些黑金城人,这么不讲究!”
“仙姑大恩,没齿难忘,请您老人家告知名讳,要是我们能顺利出去,一定给您供长生牌位!”
他们见般星不说话,有些急:“仙姑,你感动不?!感动了就吱一声!”
般星:...不敢动不敢动。
她恍惚地对妹己道:“我好像成了工具人。”
完全没有一点除恶扬善的快乐。
本来被黑金城人怼得有一点佛心不稳,现在直接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