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宗虽然接下了邱何度的求助,但并未告知何时才会派人过来,闻雁二人的到来于邱家人而言可谓猝不及防。饶是如此,邱府依旧在极短的时间内准备好了丰盛的晚宴。
长廊下挂起一串灯笼,手捧杯盘碗碟的侍女穿行而过,步子很快,却不显得急促,行云流水一般自然。邱府的下人数目与素质,无一不在体现这是大富之家。
闻雁也是在宴席上,得知了邱公子与容小姐婚事的更多细节。
作为唯二两个在杨柳镇扎根了数百年的大家族,邱容两家往来一向密切。在两家夫人于同一年诞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自然而然便起了替两家小孩定下娃娃亲的心思。
闻雁虽然自小在修士中间长大,但也知道凡人界风气较为保守,凡人的婚事往往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的。无论是两家长辈,还是外人看来,这桩并不出自男女双方本人意愿的婚事都是天作之合。
“我二人,其实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说到这里,邱老爷叹气道,“若何度与芫儿当真厌恶彼此,我们也不会强令他二人成婚。但二人虽称不上对彼此情有独钟,却也有些青梅竹马之谊。小儿与容家的女儿一日日长大,他们是知晓这门婚事的,既然无人反对,我们两家也就默认这一婚约继续下去。”
邱夫人在边上说道:“几年前我们其实也和容家商量过要不要终止婚约,生芫儿时容夫人伤了身子,这么多年再未能有第二个孩子,一般世家大族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选择让女儿招赘,免得家业落入外姓人手里。但我们也只有何度这么一个孩子,是不可能让何度入赘他家的,便找了个机会与容家私下商议此事,想着要不干脆取消婚约,让两家孩子另觅良缘。但容家夫妻并不在意钱财家业这些俗物,只希望芫儿能有个好归宿,对他们来说,我邱家算得上知根知底,因此这桩婚约,最后也没有终止。”
闻雁一边听,一边点头。
如果他们所言非虚,两家长辈的态度已经比较明确了。邱家夫妇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但也没到非履行婚约不可的程度,甚至从对方家族的角度考虑,还主动提出过解除婚约。而在容家夫妻眼里,女儿的幸福要比家产重要,邱家门当户对又时有往来,无疑是个好选择。
至于婚约的两位当事人这头,邱公子似乎对容小姐痴心一片,死抓着这桩娃娃亲不肯放手。容小姐那边却出了状况,或许在遇见心上人之前,她对父母定下的婚事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然而在倾心他人后,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履行婚约了。
闻雁说道:“我从贵府下人那儿听说容小姐倾心一位书生,执意要解除婚约。说来也巧,我二人来时在一座书院附近恰好见着一个书生,还是从他那儿得知的贵府位置,他似乎对邱公子颇有微词。”
邱老爷面露惊讶神色。
闻雁继续说道:“那人瞧上去二十出头,身量与邱公子差不多高,生了副端正长相,只可惜鬓角有个月牙状小疤,不过未损多少容貌。看相貌身姿他倒也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但生活似乎有些困窘,衣裳虽然整洁干净,但多处有缝补痕迹。”
顾乘忍不住去看闻雁,明明她是和师妹一起见到那个书生的,怎么师妹就记住了这么多细节呢?
“小疤?”邱老爷沉吟片刻,说道,“应该就是那人了。那书生姓裴名誉,是两年前来到杨柳镇的。我遣人去他老家打听过,他父母早亡,家境清贫,但天资尚可,在十五的时候就考中了秀才,可惜之后却久久未能考中举人,身上自然也没有一官半职,靠给人抄书与教书为生。两年前他又一次落第后,在酒后大骂考官只择富家,不录寒门。这话传到主考官耳中后,那位大人大怒。底下人见风使舵,派打手将其打了一顿,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裴誉没法在老家继续待下去,这才辗转来到杨柳镇。”
闻雁好奇一事:“他骂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邱老爷只道:“本朝科举,确实是不糊名的,开考之前,虽说主考官一般会避嫌,但有些有门路的也不是不能上门拜访。”
闻雁笑:“这么说来,这位裴公子也是个性情刚烈的书生了。”
邱老爷道:“究竟是主考官收受贿赂,不录用寒门子弟,还是落第生员心生怨恨,借题发挥,又有谁说得准呢?毕竟落第的寒门子弟茫茫多,他裴誉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是才学不足以致落第,还是门路未通没能上榜,全凭他一张口。”
闻雁笑笑不发表意见,这尘世之事太过复杂,各人有各人的说法。说者听者,都可能是在骗自己,或是被人骗。
“容小姐,应该是很相信裴公子的话的吧。”闻雁说道。
不然这位富家小姐,也不会倾心于一个背井离乡的穷秀才。
“裴誉来到杨柳镇后,在镇上一家私塾教书,与镇上文人往来不少,名声倒是不错。”邱老爷说道,“一来二去,名声就传到了芫儿耳中,某次踏青出游又恰好遇上一群正设宴曲水流觞的书生,裴誉正在其中,若消息不出错的话,那回是他二人头一次见面。”
再之后,他二人究竟是如何走到私定终身这一步上,邱老爷就不清楚了。小儿女暗生情愫,多在四下无人之时发生,邱老爷即便打听得到,也是不方便去打听的。
说到此处,邱老爷重重叹了口气:“裴誉此人品行如何,我不好妄言。芫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两家交好,她也算我半个女儿,既然她另外有了喜欢的人,我也没有非要她做我儿媳的道理。只是这件事我们看得开,何度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
闻雁沉思片刻,问道:“邱公子所言,容小姐被妖魔调换一事……”
“绝无可能!”邱老爷不假思索便道,“前些时候容家夫妻生了重病,芫儿在两人榻前衣不解带悉心伺候,若是妖魔,她这般做图什么?且前段时间芫儿上门商量退婚的时候,何度那小子做了混账事,竟要上前与人姑娘扭打至一处,若不是边上有人拦着,芫儿当时险些磕在架子上,都说妖魔茹毛饮血,要真被妖魔换了,当时也不至于让何度那般欺负去。这事啊,都是何度接受不得发了失心疯,我事后自会教训他。劳两位仙师奔波一趟,邱某心中有愧,仙师若不嫌弃,先在邱府歇上一夜。”
说罢,邱老爷又拍拍手,提前得了吩咐的四名侍女托着金盘,袅袅婷婷步入厅中。金盘之上满盛着金银珠宝,几乎要溢出来,侍女得用上两只手,方能一人托动一盘。
这四盘金银珠宝,最后自然而然来到了闻雁二人面前。
邱老爷道:“我晓得修道之人不喜金银,只是邱某凡夫俗子,无缘藏有仙家宝物,只能奉上些凡俗之物,以酬谢仙师不辞辛苦,为小儿之事来此一趟,还望两位莫要嫌弃。”
在先前与邱老爷交谈时,闻雁就发觉此人极会做人。
此刻更是既奉上金银珠宝,又说得仿佛是自己玷污了仙人一般。
闻雁暗暗想,邱老爷虽然口中说修道之人不喜金银,但心里显然是明白修士做事,甭管到底有没有做成事,凡人都是得献上财物的。邱老爷也许先前没与修士打过交道,但也从旁人那里得知了这一规矩。虽然认定容小姐并非需要修士出手的妖魔,闻雁二人这一趟可谓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还是第一时间凑出了这四盘金银珠宝,免得惹得修士不喜,以致邱家大祸临头。
至于为什么邱老爷会有这样的观念……
闻雁转了转手中精巧的酒杯,看着手托金盘低眉顺目的侍女,似笑非笑。
闻雁不说话,也不接下,使得唯恐自己所奉财物不足的邱老爷心都提了起来。然而闻雁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料到她沉默了许久的顾师姐,这会儿要说话了。
果不其然,顾乘伸出手,推得金盘远离了自己些许。在侍女不知所措,邱老爷放在案上的拳头也紧张得攥了起来时,顾乘正色道:“且不提无功不受禄,修道之人蒙天眷顾,侥幸比常人多了几分力量,拥有更多资源,也该担起更多责任,怎有收受金银的道理?”
如果不是有旁人在场,闻雁这会儿只怕已经笑出声来。
顾乘应当是太少与旁人打交道的缘故,与人说话时总是一板一眼,闻雁老觉得私塾里头最迂腐的老先生说话应当也就顾乘这副样子。每每看见顾乘顶着一张年轻的脸却这样说话,闻雁就觉得实在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