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就上场了,准备妥当了吗?”
乐楼的绸帘后,教坊司副使赵廷满脸阴翳,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人。
面前的人低垂着眸子,并没有回答。
副使没有恼,继续嘱咐:“玉离啊,丞相大人特地吩咐,给你脱了乐籍。今儿你好好表现,只要讨得了大将军欢喜,你今后享福不说,整个乐坊都跟着飞黄腾达!”
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紫檀镂刻木盒,打开,小心翼翼取出里面装着的那一对玉色东珠镶银耳坠。
“丞相大人的赏赐,果然是稀罕物。啧啧啧,瞧这,真是好宝贝啊……”副使把耳坠子举起,放在琉璃灯下瞧了瞧,那对东珠在灯火下泛着银光,恍如月光般皎洁。
“戴上。”副使打量了他一眼,把耳坠子递出去,“你今儿这舞服太素了,别平白的叫大将军觉得你怠慢。这耳坠上的东珠青蓝色,正好衬你这衣服,戴上吧。”
身前的人依旧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我说戴上,你听见没?”副使提高了音量。
他举着耳坠好一会儿,都不见面前人的反应,终于失去耐心,伸出手,捏住那人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那双清冽的眸子终于抬起,看向副使,带着抗拒,和恼怒。
看他样貌,年纪尚轻。乌发披散,肌若凝脂,五官极为精致。若是单看他浓密睫毛下的一双杏眼,以及右眼眼尾的泪痣,竟像是个极清秀的女子。
他被捏地下巴通红,却依旧挣扎着,固执地偏过头去。
“平日里你使性子也就罢了,今儿台下坐着的可是西北大将军,由不得你胡来!”副使眯着眼,手上用了劲儿,把他抵在墙角,一只手狠狠钳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粗鲁地把耳坠子扎进他耳垂。
看面前的人终于乖乖戴上,副使才冷哼一声,松开手。
那人没有再挣扎,靠在墙角,眼尾微微泛了红。绸缎般流泻的乌发下,那双东珠耳坠在锁骨上,不住晃动着。
“等会儿上了台,你若还敢像以前那样敷衍了事,仔细我扒了你的皮!”副使挤出这几个字。
此时,有婢子掀开绸帘,朝里面小声招呼道:“赵副使,时辰快到了,让人准备着上场吧!”
赵廷抬手,又挑起面前人的下巴,仔细打量了片刻,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赵廷轻柔地理了理面前人的发,把他往外推,“去吧。”
那人无声转身,往乐台走。
他被几个婢子领着,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进正厅。
正厅内,暗香氤氲,灯火旖旎,丝竹轻扬。
“等会儿从这边上台。”婢子淡淡说着,向他引着方向。
他默然颔首,在楼内柔软的地毯上轻轻走过,衣角翩然如雪浪。
他一边走着,一边摘下自己耳垂上价值连城的耳坠,顺手扔在地上,踩了过去。
……
此时,楼内的乐台下座无虚席,大都是并州的地方官员,因是夜晚,都穿着便服,个个正襟危坐,仔细观察着最前面几人的动作。
“将军,您和西北来的将士们一路车马劳顿,实在辛苦。咱们并州虽比不上京城,可也到底富庶热闹些,今儿咱们不谈公务,就图个舒坦……来,您尝尝这酒,上好的杏花汾酒,给您满上。”
并州知州薛仲卿满脸横肉,因卖力赔笑,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缝儿。他躬着身,给身旁坐着的人倒满了酒。
身旁那人随意靠坐在软椅上,修长如玉的指节轻扣桌面,带着浑然天成的气度。他缓缓道:“并州果然富贵迷人,真教我们这吃了多年西北黄沙的粗人开眼。”
“哪里哪里,咱们内地能有这些富贵日子,还不都是托您的福嘛……”薛仲卿忙赔笑道。
他说着,朝身后瞟了一眼,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只见身后直勾勾立了一排军兵,均披甲持刀而立,面色肃穆,在这歌舞升平的乐楼里,好不扎眼。
薛仲卿朝身后的一众地方官员使了个眼色,那群官员虽心中忌惮,却也硬着头皮,上去拉拢这群生铁似的军兵。
“啊……各位兄弟们,一路都辛苦了吧,快坐,坐啊,千万莫要拘束……都是自家人。”
那群军兵纹丝不动,目视前方,如一排铁打的塑像。
一霎寂静。
前方软榻上的人,似乎深吸了口气,他微微坐起身,头也不回道:“都傻站着作甚?没点眼力见的,别辜负了知州大人的一番好意。”
那排军士这才放下刀,纷纷在乐台前落坐。
薛仲卿立刻打个手势,示意管弦舞乐都赶紧安排上。
他在那人身边落座,随意聊着,“沈将军此次凯旋,重挫西域蛮夷,圣上龙颜大悦,回京后,估计着封赏少不了,指不定,能得一个侯爵也未可知?”
“……”
没有回答。
薛仲卿察言观色,自顾自斟酌着找话说,“丞相大人知道您回京要路过并州,特地来信嘱咐下官,要好生招待着。这些日子下官可是万般筹备日夜忧虑,不敢有半点怠慢呐。”
沈穆淡淡看着薛仲卿,脸上说不出是微笑还是冷笑,“丞相大人对沈某真是上心。也多亏了丞相大人在皇上身边的美言,西北这仗才能结束的这样快。”
沈穆说这话,心里其实是积攒了满肚子的怒火。
三月前,他率三万大军平定西北叛乱,打得西北蛮夷节节败退,沈穆好久没打过这么畅快的仗了,差点儿就攻下西北关防要塞蓟州,直捣耶律姓的老巢,活捉了耶律定的大儿子。
可偏偏就这时候,朝廷百里加急一纸诏书,要他收兵回朝。
沈穆当时简直气的火冒三丈——这么好的重挫西域的机会,一旦错过,以后就再难遇了。他知道,皇帝对他手握重兵的忌惮固然是有,可若非丞相等人日夜在皇帝耳边煽风点火,这诏书也断不会来得这样快。
此时此刻,沈穆靠在软坐上,看台上唱曲儿的、耍杂的、吹拉弹唱的,桌上美酒好菜应有尽有,流水般端上来,这并州知州倒是准备了不少花样。沈穆没心思在这乐楼里浪费时间,却看身后自己的亲兵副将们都逐渐放松下来,一个个看得起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