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韵?”
肩上被人轻拍,他才从户部的桌上醒来,见是不常见的廖惠辉,不由得抵住混沌,起身行礼。“无妨无妨。”廖惠辉打量他,“这几日事情不少,累着了吧?”
起初,沈韵以为廖惠辉指的是和亲一事,正想搪塞,耳边却传来低语:“今晚春华阁见。”刻意压低的嗓音,别有一番耐人寻味的暗示。
“廖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廖惠辉挥手打断:“别问我。去了便知晓了。”
一连几日的打击,已经让他劳累地不想去思索这其中透出的不寻常讯息。就是思索出来也无用,祸事总是会准确无误地找到头上。
麻木地站在春华阁前,已是星光漫天。再一次置身于熟悉的喧嚣酒场,沈韵难得地生出格格不入的念头。跟着人一路穿梭各式包间,许久,终于止步于一间极为隐蔽的厢房。引路的老大叔谨慎地伸手在墙壁某处施力,缓缓地,空隙中逐渐露出一些光亮。
“沈公子,请吧。”
沈韵见这阵仗,心中已有几分冰凉。别无选择地进去后,几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在内。而其中最为夺目的,当之无愧是庆王赵允珩。
见他到了,赵允珩率先发话:“世子终于来了,快快请坐。”满桌的人都盯着他,目光中掺杂着许多的情绪。当中,唯徐泰拧眉,眼中留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顺从地坐在赵允珩身边,出奇的平静。
“想必世子已经看过养父母的信了。”赵允珩轻松地笑,“现在应该能相信本王当初说的那番话了,说起来,本王当时找人与世子养父母交谈时,想不到他们竟如此忠心耿耿,善解人意,愿意出资,助世子一臂之力。”
沈韵当然知道他今日请一堆心腹齐聚春华苑,绝不是为了他这件芝麻事,遂颔首不语。赵允珩又略说几句,调转话头,干脆地提起他们的造反伟业。
“有世子助力,我们的兵力暂且又添十万,日后经过白提督的游说,祁王皇叔存活的几位旧部必然乐意归顺本王麾下。”赵允珩志向远大,“更何况太子暴戾,远在封地的各王都不乐意见他登上皇位,就连朝中大臣也对他颇有微词,不可谓不是失道寡助。”
“细细算来,我们已有兵力三十万,精兵十万。待时机成熟,即可出手。”
“下官愚钝,依王爷所见,何时出手最为合适?”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周珍。
“自然是太子继位后,削藩的那一刻。”庆王从容微笑,“此事,本王已从太子处得到确切消息。”
“太子?”周珍不由得起了疑心,“他说的话可靠吗?”
庆王但笑不语,但稳券在握的神态给每位官员都吃了一颗定心丸。沈韵也有些弄不清这兄弟二人奇奇怪怪的关系了。不过几次接触下来,庆王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倒是叫他暗暗领教,自负高傲的太子说不定也被他蒙蔽住双眼。
他们又足足商量近一个时辰的众多细节,终于从这密不透风的房间出去各自从不同的通道出去。沈韵本打算跟着他们离开,奈何身旁却眼疾手快地拽住他,温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琼玉,请留一留。”
待房内只剩二人,赵允珩如释重负般地靠在椅背上,沉默一瞬,才又提起精力问:“你会帮祁王皇叔报仇的吧?”
最刺激沈韵也便是这个,都说人失忆后接触以前的事情与情感,心中难免会有几分动容,但他对以前王府之事,不仅回忆不起一丝一毫,甚至内心也无甚触动,过去之事似乎已经被人用刀从他的灵魂中干净利落地剔除。
“我不清楚。”沈韵说,“反倒是你,不怕我揭发你造反吗?”
赵允珩凝视他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琼玉,你和以前,除了相貌,真是一点也不像。不过也好,你比以前瞧着倒是开朗亲切许多。”
沈韵投以古怪的目光。
“你当真是一点也记不起我吗?你是不会揭发我的,因为我们不仅是亲近的堂兄弟,还是要好的朋友啊!”
“我跟你?”沈韵也不免地微愣,“我们认识?”
“不仅仅是我们,还有慎宁,我们三个都是一处玩的,我们是极其要好的朋友。”赵允珩一贯充斥笑脸的面庞,难得露出怅然若失的陌生神情,“可惜了慎宁,跑到青黎族去也不知道适不适应。”
“其实你可以阻止的吧?”沈韵脱口而出。
“他是自愿的,我怎么阻止?”赵允珩弯起一双眉眼,“我们今天不提他行不行?”
沈韵不语。
果然听见他说:“不然聊聊之前的你?或许能想起来一些?”
本能地,沈韵排斥那段回忆,隐约间,他预感到那些尘封已久的时光被再度唤醒后,定然将他毫不留情地吞噬。
“我不想听。”沈韵摇头,“现在祁王的旧部不是已经归顺你了?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何必让我参与其中?”话才出口,他便了然,没有他这吉祥物,旧部怕也未必能安心归顺。
不料,赵允珩却哼笑出声:“世子殿下,你不跟着我,往后还有你活的吗?你曾经在京城呆了五年,虽然成天闷在宅中,但当今储君可是见过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突然想起来你这么个人了。况且,你这命是林抒特意留下的,想来这种人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添一个无用的软肋,定有他的用途。”
“如今,琼玉,朝廷上下,只有你我二人交情最深,而我和慎宁也是唯二希望你这位世子还活着的人。”见沈韵神色松动,赵允珩终是感慨,“当年的好兄弟,怎么如今就变成现在这副局面了?”
房中一片寂静,赵允珩缓缓开口:“当时父皇登基不过四年,九岁的你刚被封为世子,便从燕州被召到京城。”
......
夜色低垂,翊坤宫内早已掌起灯,光亮从轻薄的琉璃中散出。殿中灯火通明。宫女站在一边低首照看九岁的二皇子做功课。
桌前,赵允珩一行字写完,偷瞄宫女一眼,见她还在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只得继续练字。
半刻钟过后,赵允珩刚想寻个由头将笔搁下,殿外忽传来动静,还未等反应,便见母妃欣喜地带着人回到宫中。正生疑惑,母妃兴冲冲走到他跟前,将身后孩童推至眼前。
“珩儿,这是琼玉哥哥,你燕州婶婶的孩子,他只比你大几个月,以后你们二人在一处玩!”
赵允珩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这位就是宫里说的燕州世子。他倒是从未见过这位堂哥,只晓得母妃与燕州婶婶十分交好。
他好奇地打量面前的同龄人,明明同岁,却比他高了快一个头。此后才见这位全身裹在雪白狐裘里的貌美世子,虽神色友好,深邃的墨色瞳孔中却散发阵阵忧郁,冷得像冰。
他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想家了?”
“珩儿!”母妃瞪他一眼,双手抚上赵琼玉的肩头。
琼玉听了,却云淡风轻地回他:“不想。”
允珩愣愣地看他,心里猛然笃定,他与这位堂兄合不来。
往后几日,琼玉都呆在翊坤宫中,跟风风火火的允珩不同,他无论干什么都是安静沉稳的,念起书来更是与需要人时刻看管的允珩截然相反,引得宫里的太监宫女不禁交口称赞。
一向是翊坤宫中焦点的允珩不由气结。练字时,他听着桌对面的从堂兄指尖下发出的轻柔翻书声,更是烦躁到百蚁挠心,笔一抖,手下之字便废了。
“堂兄,你挡着我的光了。”他闷闷不乐地说,心中又有些紧张。
琼玉漂亮的双眸在他洒满阳光的脸上转了两转,噙着歉意的笑:“读书人的光竟被我遮了,罪过罪过。”
与他预想的愤怒不同,琼玉竟然心平气和地起身,寻了别处看书。见他离开,赵允珩自己倒是有些忿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