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有个良好的作息习惯,就是凌晨两点睡上午十点起,严格保持八小时睡眠。而马修就不行,这娃七点就要到班,开车去巴尔的摩精神病院还得半个钟头,所以平时六点就必须起床。
小马在这个家里是不被允许熬夜的,于是小马只能被迫抱着看热闹的捷克犬一起上楼早早睡觉。
“赶紧。”李斯又想起马修在打两份工,催促的语气很凶。
“知道了。”
楼上一人一狗探出来观望的脑袋顿时缩了回去,客卧暖黄的灯光不一会儿就灭了。
而贝特曼已经过了哭嚎的阶段,娴静地盯着李斯的脖子看,摸一摸,发现动脉还在跳,便放下心来。目光逐渐变得空洞,他在望着某处发呆。
药效随时间的流逝逐渐减弱,酒精被身体代谢掉,贝特曼的理智在缓慢回笼,幻觉依旧,他已经习惯了视觉的扭曲,并且不再受到影响。
李斯顺着贝特曼的目光看过去,落点是一副钉在客厅侧壁的巨大宗教画。深红色木质相框与微微泛黄的画布完美契合,丝毫没有喧宾夺主的意韵。背生双翅的少女虔诚地闭上双眼,她靠坐在云端,双手抚胸,似在祈祷。
“这是一副仿作,参考的作品是Abbott Thayer的《带翅膀的女孩》。我那时画得不大好,弄错了几处,即使掩盖过去,风格也偏移了许多。”李斯主动介绍起了这幅画,语气遗憾,仿佛是想起了些陈年往事。
“画家创作的原型是他的女儿,我在仿作时曾有过类似的构思。”他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贝特曼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时,误把这生着翅膀的女孩看作了天使,其实不是,只是Abbott Thayer 寄予他的孩子的一份美好愿景罢了。
这个女孩也只是这世上所有女孩里普通的一个,是父亲的珍视与爱护让她变得与众不同,甚至在画里以天使的圣洁姿态呈现出来。
贝特曼从摇摇欲坠的幻觉中勉强清醒,又立即坠入了对真实世界所产生的源源不断恐惧之中。
“所以我们都不可能存在一个灵魂,对吗?”他的语气惶恐,口齿清晰,神情却是截然相反的冷静,或者说麻木。
李斯有点惊讶贝特曼居然已经可以说完一句逻辑完整的话了,他下意识地想要随口哄哄这个已经喝醉了的人,但终究没有这样做。
“那要看灵魂在你这里到底代表着什么,神学意义上永恒不灭的火种,世俗里区分你我的标志,单纯的意志,纯粹的信仰……”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细小的光芒在晃动,就像风中不断摇曳的烛火。如此温暖的光芒叫人忍不住想要狠狠扼住他的脖子,压榨出最后一丝鲜活的生命力,去察看那点光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熄灭。
单单是好奇,恶劣的好奇。
“无论怎样,我都相信,每一个人都能拥有独属于他的一份纯粹的灵魂。”李斯回答地极为郑重,他的右手抚住坠在胸口前的十字架,诚挚的神情居然和画中少女有几分相似。
贝特曼却注意到了另一个地方:李斯说的是“能”而不是“会”。
能拥有是与生俱来的权力,会拥有是虚无缥缈的期望。
灵魂……他所渴望,所追寻的东西,不是李斯口中所说的任何一个。就连贝特曼自己也从来没有深入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盲目地伸手意欲抓取,却不知那东西究竟是何方神圣。
或许只是恐惧。
贝特曼痴迷地凝望着李斯那双干净的眼睛,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孤独感不自觉减轻了许多。他向他所认定的人伸出手,只希望那个人能对他做出回应。
什么都好,正向的、反向的、善意的、恶意的、坚定的、虚浮的,无论是什么都可以,他都愿意全盘接受。只要能证明帕特里克·贝特曼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的,不可替代的,活生生的,人,人类。
他是帕特里克·贝特曼,不是马库斯·哈博斯坦,也不会是范·帕顿。就算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做一模一样的工作,随意就能顶替掉对方的位置而不会对整个皮尔斯金融事务所产生任何影响。
巨大的齿轮上有一颗毫不起眼的螺丝脱轨,狭小的杂物盒子里拥挤着一大堆和它完全一样的螺帽和螺钉。同质化的最终归宿是畸变,不可抗拒的力量把这些软弱的金属扭曲成齿轮上的微小一部分,无足轻重,却也足够遗忘自己的本真。
今天晚上,只是今天晚上,他依然是帕特里克·贝特曼。
恶劣的好奇心短暂消失,贝特曼隐约体味到被爱护的愉悦。这是很平和的一种感觉,远远迟钝于愤怒、嫉妒与恐惧。
李斯最终稳稳地牵住了他的手,贝特曼跟在李斯身边,从容上楼。
倘若把时间倒退到十年前,贝特曼想,或者只是五年,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抓住眼前这个人,永远地跟随在这个人的左右。
因为在那时,他还没有如今一般清楚地发现自己与他人的异常之处。不可否认的是,总是会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永远没办法在平淡的生活琐事里体味幸福的滋味,反倒是暴力、憎恶、迷恋与恐惧,会带给他们更强烈的刺激,促使这些天生的罪犯去疯狂追逐最简单的快乐。
李斯真的很好,贝特曼与他度过每一刻都比先前更加清楚体味到,但他并不对此感到欣慰。他的那份好奇心并不是被爱意包裹着逐渐消融,恰恰相反,它变质恶化成了另一种更加诡奇的东西——食欲。
贝特曼想吃了李斯,活吃。
不需要考虑李斯是男是女的问题,也不再需要纠结马修·布朗是在假装基佬还是真的是基佬,反正他们最终都会压抑不住心中喷薄欲出的渴望,将所求之人杀死在不同的时间里。
贝特曼想,他一定会后悔这个决定,因为至少有过那么几分钟,他曾热恋幻想过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李斯把毛毯拉到贝特曼的肩膀上,两边都往里折了些。按熄了灯,李斯在旁边躺下,裹着另一条毯子,轻声说了句晚安。
过了许久,贝特曼才在心里回应。
‘晚安。’
他的理智缓慢而坚定地分裂成两个,狂热的皈依刺激他撕咬下李斯的眼睛咀嚼品尝,把手指探进湿软的血肉里小心抚摸。他的脸颊贴在李斯腹上时,心里在想象内在脏器完全包裹住自己的感觉,或许就像胎儿附着在子宫的温床。
宁静的愉快说服他保持着平和的心情隔绝异常,驱逐暴力血腥的构想,像每个普通人那样去关心、呵护自己所喜爱的对象。为此,他必须远离所爱所求之人。
贝特曼无法判清两者在他心中占比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