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杨瑛仔细卷好手中的书册,起身伸了个懒腰,向门外望去:大概是因为晚宴接近尾声,前院的丝竹之音已经听不到了。
她的贴身丫鬟正歪在榻上打盹,见杨瑛起身,连忙跟着爬起来:“娘子别等了,还是早些睡吧,不然夫人该心疼啦。”
杨瑛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
这样有外男的场合,她这种未嫁的姑娘自然是不能去的。但每次杨家办宴会,她都要赌气死撑到客人散去,然后借着昏定的机会冲父母撒娇表示不满。
丫鬟哭笑不得,还待再劝,却见一个仆妇自回廊另一头匆匆走了过来,说是她阿父要杨瑛先去阿母房中请晚安,等他送了客有事要商议。
难不成还有什么事要跟她商议么?
杨瑛有些诧异,忍不住又向前院望了一眼:今日的宴会似乎格外漫长,两匹不太驯服的马大概觉得无聊,开始扬声嘶鸣。
“我自己去找阿母就好,你替她拿些热水喝,不必跟着。”她若有所思地吩咐道。
杨家人都说她端庄持重,并不像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事事都要赖着丫鬟与阿母——因为她实在不是个普通小姑娘。
她上一辈子最后的记忆,便是自己斗志昂扬的对话框:
“让我出生在名门望族,赐我可以写进史书里的美姿容,再给我一个图书馆,我凭什么不能在三国时代走上人生巅峰?”
可惜杨瑛还没来得及看到朋友的回复,便只觉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视野黑了下去。
而等她再次醒来时,便听到有人大声贺喜:“恭喜杨君!夫人产下一位小娘子!母女平安!”
杨瑛登时如遭雷击,嚎啕大哭。
待她长大几岁,才渐渐知道自己是汉灵帝熹平五年生人。她的阿父是太学博士,虽然官职不显,却门生遍布天下。
弘农杨氏的确是东汉顶级的士族,皇帝对杨家也多有礼遇。她揽镜自照,对自己的面孔也挑不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但这些都跟“走上人生巅峰”无关。
她如今的命运不过是由着父母挑选一个合适的贵族子弟,嫁过去相夫教子而已。
杨瑛的住处离父母的住处并不算远,步行片刻便到了。阿母卫氏一见了杨瑛,便将她拉到身边,连声责备她睡得迟。
“这都是人子之礼。何况前头吵得很,我也睡不着。”杨瑛连忙拉着她撒娇耍赖,又拿起卫氏放在一边的针线请她讲。
“平日问你的女工如何,你便说在看书,现在还敢来装乖。”卫氏忍俊不禁地戳了戳她的眉心。
杨瑛立刻抱着脑袋嚷嚷头痛,直滚到她怀里去。
她正跟阿母腻歪着,又有一个年长的妇人走进屋来,告诉她们:主君要回来了,请房中丫鬟众人都退下去。
杨瑛闻声立刻站得笔直,才将揉乱的头发衣衫理好,便见她阿父杨钰脸色铁青,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并不坐下,反而先亲自关紧了门窗,又仔细确认屋中再无旁人,才竭力平稳地开口:“董太师方才派了人来,话中意思,竟是要替他家儿子与瑛娘议亲。”
“这话她小孩子家家怎好跟着听……”卫氏话还没说完,便骤然抬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杨瑛的心登时沉了下去:如今朝中能被称一声太师的人,只有董卓。
“瑛娘,你怎么想?”正当她竭力思索对策时,杨钰再次开口,问的人却是她自己。
“女儿不愿意嫁!”杨瑛想也不想,连忙回答道。
她小心地瞥了一眼阿父的脸色,竟觉得他有几分鼓励的意思,便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董卓身为袁氏故吏,却肆意驱逐袁氏子弟。婚姻为结两姓之好,这等狼子野心之徒,岂可与之结交?”
见杨钰并未出口打断,她也越发大胆起来:“何况那董卓不过是出身西凉的一介莽夫,如今仰仗骄兵悍卒,竟妄行废立之事,简直枉为人臣!多行不义,必将自毙!”
卫氏想不到她这般口无遮拦,一时惊呆了,连忙将她搂在怀里。
杨钰听了,却忍不住转怒为喜,拍手喝彩:“说得好,不愧是我的女儿!”
可他口中夸赞着,眼泪却落了下来。
杨瑛是杨钰唯一的女儿,自打生下来,便被他视为掌上明珠,十分爱惜。
可惜杨瑛出生三日,正赶上灵帝冬狩。杨钰虽然不能免俗,也要跟着射箭行猎,可心中总是不快——
因为礼法规定,生男三日要执箭射天地四方,寓意志向高远。但若女儿也行了射礼,岂不是要漂泊一辈子了?
他起初还安慰自己,也许女儿只是嫁得远些,可惜偏偏祸不单行。杨瑛周岁时,又有位术士不请自来,私下告诉他:“令爱颇有富贵之相,可惜命主颠沛,纵然设法祈禳,也养不过及笄之年。”
眼看着杨瑛逐渐长大,杨钰心中越发焦急,可无论如何求神问卜,都不见转圜。
他思来想去,只得亲自教女儿读书,并不拘着她一味针黹纺绩。好在杨瑛天资聪颖,也算给了他一点安慰。
“都怪阿父不好。”杨钰一面拭泪,一面将诸般情况对她细细分说。“都是阿父害苦了我的女儿,又不敢告知你。”
杨瑛的手还被握在卫氏手里,此时两个人的手都冷汗涔涔,几乎要滑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