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嘉万万没想到,他们主仆二人,会在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产生分歧。
他说要扮作最普通的书生,长缨倒是令出惟行,替他从头发丝伪装到钱袋子,无一遗漏。
见顾清嘉呆站着,没拿钱出来,掌柜一看就懂,张嘴欲说两句,被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吸引,陡然止住,侧眸望去。
顾清嘉也循声望去。
两名着公服的带到差役已快步迈进门来,一个大声问掌柜,一个推开顾清嘉,往里找寻,行色匆匆。
里头靠窗的位置,许菱玉正品着温热清爽的春茶,借着书架侧半人高的绿植遮挡,欣赏着柜台边那俊朗穷书生的窘迫,犹豫着要不要英雄救美。
看到差役找进来,她唇畔悠然笑意倏而凋落。
又来了!
“小姐!小的们可算找着您了!”差役抹一把额角的汗,焦急央求,“快随小的们回衙门,老爷和县太爷还等着呢。”
正是一年里少有的好时节,不冷不热,差役却跑得汗淋淋的。
许菱玉看得出,她爹这回是真催得急。
“行,我跟你们回去。”许菱玉爽快应。
事情早晚要有个说法,她没为难跑腿的差役。
葱指一松,将别致的青白釉瓷杯轻轻放在桌上,许菱玉款款起身,施施然越过差役朝外走。
经过柜台前不算宽敞的廊道,许菱玉忽而停下脚步,侧身朝金钿摊开手。
金钿心领神会,解下装银钱的茜色荷包,默然而恭顺地放到许菱玉掌心。
顾清嘉脑中快速划过一个念头,面色如常,默默看着。
只见少女随手拈起荷包,纤指翻转间,咚咚几声响,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落在漆亮的柜台上。
碎银滚动的轻响,令顾清嘉眉间微微波动。
他眼睫压下些许,目光从少女捏着茜色荷包,过分白皙细腻的葱指上移开。
“还不快谢谢许小姐慷慨解囊?”掌柜的喜滋滋收着银子,将书册包好递向顾清嘉。
顾清嘉接过书册时,许菱玉已利落地迈出门去。
“多谢许小姐,我会还你银子的。”
许菱玉听到身后传来的清冷男声,脚步微顿。
这书生虽穷,倒还有几分骨气。
人生得俊朗,声音也好听,瞧着赏心悦目,许菱玉花钱只当买一时高兴,也没想过要他还。
不过,对方既然要还,她也不会嫌银子烫手。
“好啊,等你哪天攒够了,到县衙还我。”许菱玉回眸一笑,语气随意。
清江县里,认得她的人不少,不过许菱玉还是补了一句:“家父许淳,清江县丞。”
言毕,坐进青帷油壁软轿,被差役、丫鬟簇拥着走远。
顾清嘉收回视线,目光幽幽落在手中包好的书册上,若有所思。
八品县丞,芝麻小官,家中女眷排场却是不小。
许小姐灵气逼人,挥金如土。
反观街上来来往往的平民百姓,多是面色愁苦,神情麻木的模样。
强烈反差在脑中变幻,他目光悄然幽沉,情绪难辨。
县衙角门,刚落轿,便有守门的差役跑进去报信。
许菱玉一进门,就见许淳忙不迭迎出来,笑容带着刻意的讨好:“乖女儿,阿玉,你考虑了几日,想好了没有?给爹个准话,你是不是愿意进京待选?”
许淳口中说的进京待选,自然是正月里,当今皇上下令选秀之事。
皇上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几位成年皇子里,只有太子一人已择正妃。
自太祖皇帝开始,大晋皇子择正妃,皆从六品以下官宦之家择选,以免外戚势大,祸乱朝纲。
同时,也有不问门第,福泽万民之意。
就连当今皇后娘娘,都是太祖亲自为皇上挑选的小官之女。
听说皇后母族如今都能与世家望族结亲了,彻底改换门庭,可谓黄恩浩荡。
许菱玉也是小官之女,芳龄十七,尚未婚配,生得又好,县衙从上到下都认为她是清江县秀女名册上的不二人选。
可这天大的福泽,许菱玉并不想要。
从一开始她就拒绝了,县太爷气得垮起脸拂袖而去,她爹脸色也不好看,追出去哄了县太爷好一会子,又回来哄她。
“乖女儿,这次可是为诸位皇子们择正妃!爹知道你心气儿高,凡夫俗子不能入眼,皇子们可都是人中龙凤,被哪一位贵人看上,都是咱们许家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儿。你这丫头怎么想的,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还不愿意。”
当时,许菱玉听着,左耳进,右耳出,明摆着不当回事。
许淳便站在她身边,苦口婆心继续念叨。
“阿玉,爹养你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不是?你就忍心看爹在清江县当一辈子小县丞?爹跟在上峰后面拍马屁,你总嫌弃爹没风骨,你要是成了皇子妃,爹不就能扬眉吐气,不再为了这个家低三下四了?”
那一日,许菱玉听到这番话,抬起眼眸,越过许淳发福的肚腹,忍不住含笑反问:“爹养我一场?爹在县太爷面前摧眉折腰赚的那点儿俸禄,够养女儿吗?”
许菱玉不算听话乖顺的闺女,时常让许淳头疼,所以许淳才先问她愿不愿意,不敢全然替她做主。
可她再不柔顺,也还是头一回对许淳如此大不敬。
许淳盛怒,面色瞬间涨红,又迅速退去血色,变得苍白,他鼻翼扩张,双手握拳,发福的身形微微颤抖。
盯着钗环璀璨,明媚俏丽,极肖亡妻的女儿,许淳双眼涨起血丝。
半晌,许淳狠狠甩一把袍袖,背过身去:“爹都是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过了两日,许淳又像没事人似的来劝她,倒不提什么功劳苦劳之类的话了,一味细数成为皇子正妃的好处。
他姿态放低,许菱玉倒没再戳他肺管子,只道会好好考虑。
于是,她让许淳一直等到了今日。
大抵是选秀名单和画像上交的期限将至,县太爷和许淳才着急让人把她找回来。
环顾四周,没看到县太爷,许菱玉坐到圈椅中,悠闲把玩着绣蝴蝶的梨花绢扇,笑应:“这些日子,女儿已深思熟虑过。”
许菱玉放下绢扇,直面许淳已见岁月沟壑,因满含希冀而泛着红光的方脸,吐词清晰坚定:“我不愿意。”
她无视许淳骤然沉下来的脸色,站起身道:“女儿会尽快择一位顺眼的郎君成亲,到时还请爹爹替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