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段寻拽紧了妈妈的衣袖,不肯松开。
“妈妈累了,换爸爸抱你。好不好?”
段寻固执地不肯放手,直到妈妈又说了好几遍。
另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带着一阵熟悉的、臭的烟味。
“放不放?”
于是段寻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再不放手,他要挨打了。
妈妈身上是米饭、干草的味道,还有阳光的味道。妈妈的怀抱,温暖而柔软。
妈妈的声音粗的,和他摸到的沙子一样,在手心里满满的。
爸爸是烟味的,不好闻。是硬的,和泥地里的石头一样。
段寻不喜欢爸爸。
因为爸爸很少抱他,在他到处用手摸索的时候,会发出不耐烦的“啧啧啧”的声音。烦。
他也不喜欢家里的兄弟姐妹。
并不是因为他受到欺负,相反,其他人不敢惹他。
他经常执拗地发脾气,想要什么东西一定不放手。
他们觉得他古怪,不敢惹,却不约而同地厌烦他,远离他。
五岁时,段寻拿了厨房的菜刀。
那一天,大家都睡了,段寻没睡。他从角落里起来,像只猫儿,轻手轻脚地搬起凳子,拿住了菜刀,一声没响。
然后他轻手轻脚地,把凳子放回去了。从客厅里,转开门把手,走进了大哥的房间里。
大哥比他高,力气比他大,说话的嗓门也大。
“废物!瞎子!扫把星!残废!……”
死人。
段寻默默在心里骂,小手摸出去,低头闻闻,确认了这是大哥。
然后那只手摸到了脖子的位置,不动了。
段寻右手高高举起,寒光闪闪。
刀好重,他一只手举得好酸。所以他重重地放下来了。
“啊!——”很响亮的叫声,热热的东西流到他的手上,是血。
浓郁的味道,鲜明的触感,响亮的声音。
这样的大哥,比之前只会骂人的时候,更像个活人了。因为段寻比以前更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好像重新认识了大哥。
段寻爬进了床底下。
好多人的脚步声,咚咚咚。爸爸妈妈在大喊,其他人也在大喊。
然后是牛哞哞叫,车轮子在滚动,压过小石头,嘎吱嘎吱,吵吵闹闹的一切。
段寻在床底下弯起嘴角,像在听电视,听得津津有味。
一切都恢复了安静。
段寻爬出来,听到了后退的脚步声。
他站起来,面向门口。
“小寻……”
是二姐。
段寻走了一步,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弯下腰,捡起来。
是刀。
沾了血的刀。
血已经不会流动了,它是一块一块,一片一片的。
段寻好奇地摸了一下,它们在手心毛毛糙糙的。
“小寻……你怎么在这里……”
段寻喊:“二姐。”
“小寻。你……你的衣服怎么脏了?”
段寻“哦”了一声。
“不知道。我看不见。二姐,我要换衣服。”
一阵沉默。
段寻沉下脸。“二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小寻,你先把刀放下……刀不好玩的……你放下,姐姐给你拿衣服。”
“不。”段寻说。
他又重复了一遍:“衣服脏了。要换。”
看不见,走路会摔倒,会撞在各种各样他不认识的东西上。看不见,他现在还不太会吃饭,会把饭漏在衣服和桌子上。看不见,干农活时不能和别人玩,跟在妈妈后头,晾晒收割下来的麦子。
但他的兄弟姐妹们不会。
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残废,瞎子。
最后一点光亮失去后,他的脾气更差。除了妈妈,没人能让他听话,有时候妈妈也不能。
段寻又说了一遍,含着怒气。
“我要换衣服。”
家里堆满了东西。他的衣服在柜子上面,他自己够不到的。
每次,妈妈会把新的衣服拿给他,摸摸他的脑袋,说,小寻很棒,自己穿衣服。
衣服脏了要告诉妈妈,换新衣服。
段寻把脸埋进衣服里,闻一闻阳光和肥皂的味道,妈妈手上的味道,大声说:“好!”
妈妈的味道淡了。
他在爸爸的背上。
但是妈妈在唱歌。他每天晚上都要听的歌。
妈妈轻轻拍他的背,一直一直在唱歌。
段寻迷迷糊糊地眯起眼睛:“妈妈,我们去哪?为什么不回家?”
有风在吹。他不认识的味道和声音。没有小鸡、没有小鸭,没有小狗。
妈妈说:“带你治眼去。小寻睡一觉就到了。”
段寻哇了一声,睁大了眼睛,说:“可以治好吗?可以治好吗?我要第一个看到妈妈!”
“妈妈?”
妈妈说:“好。”
歌声轻轻的,肚子饱饱的,因为今天吃的是饭,不是粥。段寻还是没有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的声音早就消失了,他喊:“妈妈?”
“妈妈……?”
没有人回答他。
他莫名恐慌,手脚用力地捶打,啪啪啪撞在身下的背上。
“爸爸?”他不情愿地喊。
也没有人回答他。
他被制住,捶打的手脚被成年人粗壮的手掌捆住。
然后全身失重,滚落在地上。
段寻不顾疼痛,马上爬起来奔跑。
他跑几步就摔在地上,又爬起来,继续朝前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