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又是心惊,即便是挨着她坐在下首的官员,亦是绯袍金带,头顶两梁进贤冠。
这便意味着,宴中官员即便是最低等级也在五品之上。
大理寺评事,职级不过从八品下,与他们相去甚远,按理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赶赴今日的御宴。
想至此处,扶疏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宴席流程还在不紧不慢地推进,天子赐茶,百官赏舞,好不热闹。
这一切却与扶疏无关,无人与她搭话,她便独自低着头,盯着眼前酒爵,尽量降低自身存在感。
又是一巡酒过,宴会稍静,扶疏总算能隐隐约约听清楚前头在说些什么。
青幔后传来声音:“儿臣日日前往京郊大慈恩寺进香祈福,守在佛前祈祷龙体康健。父皇洪福齐天,圣寿绵长,如今小恙渐愈,亦是我大祈之福,万民之福。儿臣谨敬父皇一盏。”
最高之处,金幔后隐隐传来笑音:“崇宁有心了。诸卿当效吾女,如此方可为朕分忧。”
说罢略一沉吟,复又说道:“不仅是卿等百官,便是崇宁的弟弟妹妹,也当引以为表率,不让朕担忧才是。”
除却崇宁公主外,其他殿下们似乎都并不在场,于是仍旧由青幔后崇宁公主答言道:“弟妹年幼,纵然偶尔顽劣,为父尽孝之心却个个是极好的。诞儿近日一直留在府邸,为父皇抄写经文,谌儿亦接了儿臣的班,前几日去了大慈恩寺闭关,听说每日行善,为父积德。”
天子笑道:“如此甚好。”
扶疏听起崇宁公主提及元谌,不免有些诧异,原来她如今已然离开皇城中心了。
从皇孝陵回来时日甚短,现下便又去了帝都郊外寺院闭关,也不知是主动要去还是被打发走了。
接下来便又是谈起好一番宫事朝事,扶疏精神紧绷久了,听着这些难免有些思绪放空。
盯着眼前酒盏,正走神间,忽闻一道话音自黄幔内远远传来:“如今倒要向卿等引荐一人,深得朕心,必能勘破此案。”
内侍由内向外一层层传递,直到了最末座。
扶疏身后内侍悄然一礼,近前低语道:“扶评事,君上宣召。”
扶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身体动作却快过言语,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离座出列。
俯首前趋为礼,穿过长长大殿,直至殿陛之下的最中央处。
大殿内忽然变得寂静无声,王公贵族不约而同停止了言语,无数道目光悄然交错,最终汇聚于她一人之身。
三拜稽首,行拜见君王之礼,庄重而恭敬。
“微臣扶疏,参见陛下,吾皇万岁圣安。”
天子向着身旁内侍低低耳语了几句。
内侍躬身,随即向前一步,高声道:“圣人旨,赐簪花。”
殿外几个内侍低头躬身,捧着托盘入殿。
托盘上静静放着一朵滴粉缕金花,以金丝镶嵌制成,极尽珍藿。
那是最高礼仪的簪花。
大祈旧制,只赐予新科状元,或为国立下累累功勋之大将军。
扶疏只觉如梦似幻,未及叩谢,便又听黄幔内天子道:“你近前来。”
扶疏一滞,旋即依言,规规矩矩上殿,近前而跪。
她心知此刻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看得一清二楚,恭恭谨谨跪着不敢抬头。未多时,便觉头上发间似是多了一物。
殿上的天子居然亲自为她戴上了那只簪花。
这是新科状元也不曾有过的待遇。
扶疏经历这突变的事态,心下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有任何显露,只得依了规矩叩谢。
内心却已沉到了冰点。
危险的感觉亦达到了顶峰。
依旧低着头,借此将额前不断沁出的细密冷汗一并遮掩了去。
过了许久,大殿之下依旧一片寂静,甚至连青幔后都没有了声音。
虽是寂静无声,方才这一幕在王公与群臣心中激起多少风浪可想而知。
扶疏深知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亦知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帝都这个风云场,倘或谁略略出了风头,都将引发无穷无尽的勾斗与猜忌。更何况是如今这个场面,已经将捧杀做到了极致。
一介布衣入朝,凭祖上荫补小官,无人相识亦无靠山,何德何能受到这般礼遇。
没有足够的背景、权力或是地位,根本承受不起这般的待遇。
接下来面对的,只怕是无穷无尽、永无休止的麻烦。
也不一定,兴许明日便会被不知被谁派来的刀斧手一刀剁了也说不定。
按照之前那位公公的说辞,天子既是想要自己隐藏身份,为何要把自己推到这般危险的风口浪尖?
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扶疏依礼退至大殿中央,想要急中生智为自己赢得一些生还的希望,可是此时此刻根本没有她说话的机会。
“扶卿国之良才,朕之股肱。京兆府前日奏闻种种,朕皆已知晓了。帝都纵火数案,一并移交大理寺勘查,就命扶卿主办,也教诸爱卿知晓朕识人之明。”
什么纵火案?
不说别的,从八品下的大理评事压根不是大理寺有权主办诏狱的官吏,这圣命来得何其蹊跷。
不知觉间,扶疏冷汗已将额上乌纱打湿,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怕这火要先把自己烧得尸骨无存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