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相信缪喻既然敢做这引火上身之事,便有全身而退的本领。
元诞向来睚眦必报,断然吃不下这等闷亏。可他一时半会也无从查起,是以现下最要紧的事情并不是留心提防他。
待悄悄摸黑回到官邸,天已将将泛起了鱼肚白。
又是一夜未眠,扶疏却来不及歇息,她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去做。
今日已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凭着敏锐的观察,她能察觉到官邸周围的探子又多了不少。
还好她昨晚留了个心眼,走时未将房间内的烛火熄灭,又翻出旧衣,生造了个伏案读书的人影映在了窗户上。
纵使在官邸之外,只怕也还有无数双眼睛。
扶疏攥着刚刚起笔的信纸发呆半晌,最终又就着烛火点燃。
她不是没想过提前向元谌通个消息,哪怕只是云遮雾绕语焉不详的暗示,她相信以元谌的聪明睿知也必然能有所察觉。
只是她实在没有值得信任的心腹充当信使,而这一路暗探太多,贸然行动实在太过冒险。
退一万步讲,自己一介官场钻营的亡命之徒,立场从来摇摆不定,所作所为全是利益。纵使消息传达过去,她又能信自己几分?
兴许是这些天休息太少的缘故,这一路族人的死状不知为何总在她脑海中秃鹫般盘旋掠过。
烛光跳动,同样将扶疏的眼眸映得闪烁不断。
萍水之恩,也便罢了。
————
秋冬之夜何其漫长。
夜空才刚刚泛白不久,大理寺外巡守的兵丁刚刚换防过一批,而寺中上值的官员还尚未上衙,一片冷清。
主衙尚且如此,寺中的大理狱位置偏僻,更是少有人声,除却当差的狱卒和禁闭的囚犯,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之中。
狱内值守房里,张义敬满身酒气,枕着软垫正呼呼大睡。
熟梦间,突觉被冷水劈头盖脸泼了一脸。
他是狱掾,掌囚狱之理,这大理狱中上上下下,谁敢轻慢他一丝半点?
乘着酒气,他暴怒着翻身坐起,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谁他娘……”
待睁眼瞧清楚面前人,喝骂声戛然而止,似哑了一般。
面前人放下空碗将将转身,语气甚是真诚:“呀,狱掾莫怪,这水原是为给狱掾醒醒酒。”
张义敬眼睛中闪过一丝惊慌。
他认得她,她是数月前在皇孝陵秘牢之中熬刑,差一点死在自己手上的那个嫌犯。
自从他得知这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了天子,摇身一变做了大理寺的命官,甚至还官高他一级,他就一直悬着一颗心,吊着一只胆。
之前那百般折辱与日复一日的酷刑,放在谁身上都是切齿之仇,她怎么可能不恨自己?
只是过了几日,张义敬见那女子即便同衙共事,也从未找过自己的麻烦,这才渐渐放宽了心。
说到底自己当时也是公事公办,奉了上头的意思办事。
自己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朝廷命官,那女子能拿他怎样?
不过是从八品对着正九品,还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更何况自己是大理寺正的人,大理寺正又是夏侯党人,这打狗也须得看看主人罢。
只是现在她怎么又突然出现在此?还抓着了自己看守期间饮酒的现形,虽不是什么大过错,说到底也还是心虚了起来。
“原来是扶评事,评事怎么……”张义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总不至于胆大到敢在这大理狱里直接动手杀人罢。
“也无甚大事。”扶疏笑了一笑,“左不过是季少卿托我来问问大理狱这边,犯人入冬的絮衣并每监的灯油究竟何时能发?”
“发,发过了呀……”虽然疑惑少卿何以会托面前人忽然来问此等事情,可张义敬还是难免支支吾吾了起来。
“是么?少卿说她好似有些记不清楚了,不如狱掾领我去监房中看看?”
“这……”
大理寺少卿季芳陈,是大理寺七品以上命官中唯一一位非夏侯党人。
她出身寒门,科举入仕,自视清高不愿党附任何势力,本不会在当今朝堂中受到重用,却因在律法上颇有造诣,昔年又曾参与编纂《祈律疏议》而得以在大理寺获要职。
自然,水至清则无鱼,倘若这位季少卿当真眼里容不下一丝沙子,也无法在这个位置上坐稳到今天。她虽不参与党争,在面对官场上诸多蝇营狗苟之事时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哲保身,不趋附亦不追究。
这也是张义敬大感诧异的原因。这么久以来,大理寺官场生态早就如此,狱掾并牢头克扣犯人米粮、灯油、絮衣、草席和种种生活必备品乃是不成文的规矩。
朝廷宣教恤囚,大理寺亦连年申请补拨更多的恤囚经费,只不过这数目可观的大笔银子,每年全进了他们的腰包。大官分了大头,像张义敬这样的狱掾虽是具体操作之人,也不过捞捞剩下的油水。
莫非是最近贪得实在太多,上头授意少卿,开始追究此事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要真纠察此事,牵连的可远不止张义敬一人。难道寺正他们想将责任统统推给自己,让自己做这个替死鬼不成?
短短片刻,张义敬面上已变幻出种种表情。
扶疏笑意收敛,他的神色已一一尽收眼底。
什么季少卿托话,不过是提前摸透那少卿性格古怪,借她名字一用吓唬他罢了。扶疏亦笃定张义敬自己做贼心虚,绝不敢就此事亲自去问季芳陈。
至于克扣种种,也都是猜的。
其实也不算猜,就大祈朝堂现如今这浑浊模样,监狱能两袖清风才算见了鬼了。
她瞧着张义敬,面色冷下来:“狱掾兢兢业业,只可惜如今要替人来充这冤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