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依然清晰地记得,她离开荆州的时候正好是春天,官船在运河上遭遇连绵半月的阴雨天气,荆州的的良家女子都在湿冷的春风中别离家人。
阿满上船的那一天恰好天气放晴,春光明媚却难以彻底扫除连日来的阴冷,因而岸上有人穿着夹袄热得冒汗,有人穿着轻薄的春衫瑟瑟发抖。
阿满穿着一身簇新的桃红底白花缎子的春衫,立在阳光下,不断跟上下磕巴的牙关作斗争,好不容易才显得从容优雅,且耐冻。
父母两边的亲戚都来了,大家都摆出一副笑盈盈的脸簇拥着阿满。阿满幼年在外祖家长大,跟各位舅舅比较亲。小舅舅凑上来说:“还是我们家阿满命好,桥头算命的周瞎子说阿满啊,贵人命,还贵不可言,以后是贵妃当太后的命。”
阿满看着小舅舅一脸老实却这样使劲的样子很是尴尬。
母亲笑:“太后都是皇后当的!”
二舅一听说错了话,赶紧缩回去,补救道:“就是好命,就是命好,贵人命,命贵。”
幺婶说:“哎呀,我们满满这身衣裳,啧啧,都快认不出来了!穿上它这一去肯定选上,好好挑个有权有势的郎官嫁了,真是福气啊!你有这么好东西也没听你说,真是藏得住。”最后一句是对阿满她娘说的。
阿满一笑,她这身衣服还是娘的嫁妆里最好的料子,连夜请了县城里最好的裁缝做出来的,那是县里头一份儿。趁着这初绽的春光,阿满认定都是顶好的兆头。
阿满便穿着这一身艳比春光的新衣进了京城。
到了京城,跟京城女子比起来她发现自己有点儿用力过猛了,京城人才济济,女孩子们也穿得娇艳,但不是她这么个艳法。素雅的锦缎一折一展都是流光,华贵的蜀锦发散出迷人的光泽;一举手是红艳艳珊瑚手串,映照在剔透小巧的瓷杯上,白瓷透粉;一投足是绣鞋上明润的珍珠,跟腰上系的香袋锦囊遥相呼应;一侧耳是发间蝴蝶簪子翅膀随之微微轻颤,带起一道道紫白的光晕,晃得阿满如同身处宝库,却不过是他们最日常穿戴的物件。
夜里,阿满挑灯夜书,将白日所见所闻一一写进家书,字里行间都是惊叹和羡慕。
她将家书封好口,心中若有所失,从前只在书里看过“雕梁画栋”、“珠光宝气”,觉得不过怎样,如今眼见为实,才明白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之痴狂都是有根由的。为自己开了眼界而得意,也为她多年来困居于偏隅小县而懊恼。好像有个声音在她心底呐喊:“我也想有,也想拥有这些闪光的美好的东西,这样美好!”
但她身上只余一块三两的银子,本来他打算留着防身,就在这一刻打定了注意,她要去找她三叔的外甥王永发,请他助她留在宫中。
阿满找王永发蛮可以开得了口,因为王家九口人几乎都是三叔养活的,王父的后事都是三叔出的银子,张罗的法事----这是前事,后来王永发在宫里混的不错,据说做上了一个总管。当然不是大总管,只是分管些事物的小总管,不过到底有些权柄,也没忘了本,每年三节都给三叔捎些东西来。
可阿满住进了宫才发现要找到这个王总管不是个容易的事。良家子都住在西四所,离正紧八百的深宫不知隔了多少重门槛。从前一句“宫里”,就好像门口喊一声里面就应声似的,现在才知道深宫的含义。
阿满小心留意着周遭,跟着队伍进了西四所,这是个两进的的四合院,这群小丫头都住在前院。阿满在人丛里伸头看着一个小太监点名,那太监脖子上的青筋格外明显,他一喊青筋暴跳,阿满看得好笑。
“梁阿满、张翠儿、宁喜凤。”
三人出列,各自领了衣服鞋袜,让人带进了分到的屋子。
一进屋门,阿满就失望了。这是一间朝西的屋子,这么好的春光里竟然没有一点儿太阳照进来,一走进来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回头看了眼对面的屋子,羡慕他们的好运气。好在三张床上的被褥都很厚实,屋里虽然阴冷没有怪味儿看来通风。
阿满这一愣神的功夫,那两位已经选了床铺坐下,给阿满留了张最靠门的床铺,看她两人背对着她一副只顾收拾东西的样子,阿满撇撇嘴,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在这么关键时刻忘了轻重。坐到床上,阿满抱着被子一闻,险些背过气去,她嚷道:“这被子一股蘑菇的味道!”
那边两人没她这么在意。
“是有点儿潮了。”
“不是有点儿潮,是都快发霉了。”
两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态度倒让阿满有些吃惊。
“你们换吗?我去找人换。”
“你去问问吧,看看能不能换。”
“你是张翠儿?还是宁喜凤?我叫梁阿满。”阿满问她。
“张翠儿。”
“我是宁喜凤。”
三人这才笑着互相认识了一下。
“一起去吗?”阿满问。